今夜的月光很亮,照得鹅卵石小径上很亮,尽管有小玻,但是哲雅还是牵住了林斯静的手,林斯静笑了。
哲雅问:“你笑什么?”
“我记得镇中不许男女同学牵手,常有值周老师站在假山石头后面捉情侣。”
哲雅回答:“我们不是。”
林斯静问:“不是什么?”
哲雅没有回答,林斯静也没有追问。
哲雅说:“挺荒诞的,我高二的时候抓情侣抓得厉害,鼓励学生们向教务处举报,男女情侣举报一对给50 ,男男情侣给100。”
“那女女情侣呢?”
哲雅笑着说:“女女情侣不抓。”
踩在草地上是感觉柔软的,哲雅接过林斯静手上小玻的牵引绳,带着他是手指摸到了冰冷的石碑,石碑上刻着凹凸的字迹,哲雅问他:“能读得出来吗?”
虽然不是盲文,但是林斯静的感官敏锐,他触摸着那深深凿下的一笔一划,缓缓念了出来:“林、斯、静。”
“对,就是你的名字,我第一次来镇中,进门就看到这块石碑。你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在我认识你之前,我先认识了你的名字。”
林斯静的指尖有些发抖,那一刻他似乎也极其短暂地窥见了命运掩埋在生活纷杂琐碎之下的草蛇灰线,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哲雅的手,而哲雅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她说:“当时我读着这石碑上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我觉得你们真的很厉害,那是我人生中最光明灿烂踌躇满志的日子,觉得自已无所不能,觉得自已能改变这个世界,所以觉得我也一定能把我的名字刻在这块石碑上......”
“可以。”林斯静说,“就把你的名字刻在我旁边。”
哲雅哈哈笑着说:“怎么刻?”
林斯静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蹲下去,左手摸索着找到自已的名字确定好位置,然后用钥匙尖锐的一头在坚硬的石头上刻划着,石碑用的花岗岩质地不算坚硬,被划过之后留下一道苍白的刻痕。
哲雅几乎要惊叫起来,这太疯狂了,她说:“别刻了!别刻了!快停下来!”
林斯静已经刻好了右耳旁,哲雅吓得心脏狂跳,紧张环视周围找摄像头,旁边就有一个,幸好是照向路面的,应该看不到草坪这里,她连忙去拉他说:“算了算了,我现在已经不想把名字刻在这里了。”
“可是我想实现你的愿望。”林斯静抬起头看她,很认真,路灯的光线落在他的眼睛里,光华在虹膜之上流转,哲雅有一瞬间的错觉,他看得见她,一直能看见她,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实现你的愿望。”
哲雅沉默地看着他艰难地刻完了“陈”字,在他要刻第二个字的时候哲雅说:“我的名字笔画太多了,你要是想刻就刻缩写好了。”
“那要是看到人以为这是别人呢?”
“那就让他这么以为好了。”
“不行,我要把你的名字完整地刻上去。”
她从来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正常的人疯起来能这么犟,于是她说:“我班主任知道我今天来了,要是他们发现了,到时候要我们赔石碑怎么办?”
“那就赔,再找更好的石匠把你的名字刻在我的名字旁边,你还可以选你喜欢的字体。”
哲雅不再说话,就那么看着林斯静刻完了“哲”字又刻完了“雅”字,“雅”字最复杂还刻歪了。
感觉好像过去了好久,林斯静摸了摸着刻出来的字痕,站起来对哲雅说:“你看,刻好了。”
哲雅没有说话,小玻轻轻用头顶着林斯静的膝弯发出低低的呜声,林斯静终于有些慌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找她,却有温热的液体的滴在他的手背上,他的脸上露出一瞬间的茫然,他抬起手,很轻很轻地触碰到了她的脸,终于明白了那是一张满是眼泪冰冷的脸。
“为什么、为什么要哭?”林斯静有些语无伦次了,“对不起,哲雅,对不起......”
“没事。”哲雅压抑着哭腔回话,如同强行展平一张褶皱的纸,“我只是觉得,真正值得被刻上这座碑的人不是我,是阿妍。”
“阿妍?”林斯静问,“她是谁?”
“我们这一届,复旦的自主招生,阿妍初试考了第八......”
“她是你的朋友吗?她去复旦了吗?”
哲雅不再说话,她已经哭到不能说话了。
她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只有眼泪在流。
“对不起,对不起......”林斯静道歉,他有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那时无比惨痛的过往,以至于哲雅如今回忆起来依然会崩溃。
他轻轻伸出手抱住她,心疼到整颗心脏都快碎掉,他其实很想问她,你到底为什么痛苦?你到底为什么总是痛苦?我到底做什么能拯救你?
只是这些哲雅都是不会回答他的,她只是一味地流泪。
他突然感到一种无由来的恐惧,有一种他不愿正视的可能,他的确来晚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不是因为有其他竞争者,而是因为她已经在精神上杀死了自已
这就像后来时代的人们看到的帕特农神庙,他们以为自已看到的是文明,但其实他们看到的是遗骸。
离开镇中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小玻乖乖地贴在林斯静的腿边,轻轻地小幅度地摇着尾巴。他们走到了路口的时候,一般都是右拐,哲雅总是会先送林斯静回家,可这次林斯静却停了下来。
哲雅问:“怎么了?“
林斯静说:“我想送你回家。”
”没关系,我家很近,还是我先送你回去吧。“哲雅又想起他上次被在人行道飙车的高中男生撞伤的事,就算他恪守交通规则,但是这个世界对于他而言依然充满意外依然十分危险。
“让我送你吧。”
是几近恳求的语气,他想这么做,于是她放弃口舌之辩说:“好吧。”
那是一片拥挤低矮的居民区,楼与楼之间贴得极近,风吹过的时候,绿化带里叶子婆娑的声音织得那么密,风都快逃不过去。除了楼上人家里絮絮说话的声音,林斯静甚至能听见厨房油锅里煎炸的滋滋声,是极其热闹又极其凶蛮的尘世里生活的声响。
楼与楼之间路极窄,到处停满私家车,好几次电瓶车从旁边插过去的时候林斯静都能感受到被带起的气流,哲雅原本走在他前面,不放心地回来拉着他的手,他想说,有小玻在旁边他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好,但他没说这个,他说:“谢谢。”哲雅近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小心。”
突然小玻停了下来,竖着耳朵盯着黑暗的角落里,压抑着兴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林斯静问:“小玻,怎么了?”
小玻中气十足地吠了一声,然后有好像什么东西受了惊吓嗖得一声逃窜了,小玻本能地想蹿出去追,尽管生生刹住了,但林斯静还是被拽了个踉跄,哲雅连忙扶住他,飞快地攥紧了牵引绳。
“怎么了?是有什么吗?”
“是咪咪,它想过来,被小玻吓到了。”哲雅哭笑不得,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小玻的脑袋,轻声责备道,“干什么?想咬人家吗?把林斯静拽倒了怎么办?”
小玻挨了那一下,垂着尾巴缩到林斯静腿边,委屈地嘤嘤。
林斯静说:“它应该只是想和小猫玩。”
“好吧好吧,不过咪咪胆子小,这么一吓,它大概又要不知道躲那个犄角旮旯很久很久了。”
那是一只金色眼睛都奶牛猫猫,哲雅叫它咪咪,她买了一大袋五斤猫粮放在楼道楼梯下面,每次下班她都会抓一把猫粮放在花坛水泥浇筑的边边上。大部分时候咪咪都不在,她只有在第二天出门上班看见猫粮被吃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才知道它来过,而有时它会坐在花坛的灌木旁边等她,它大概是喜欢着哲雅的,开心的时候在她脚边滚来滚去翻肚皮,连尾巴都可以给哲雅抓在手里。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它是哲雅说话最多的生物,哲雅一边抚摸着它被喂养得逐渐油光水滑的皮毛,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它说话,诸如“快要下雨了,又要降温了,小猫咪该到哪里去呢?”、“你可真自由,想去那里就去那里,对哦,小猫咪可不需要上班。”、“小猫咪每天都很开心,你看见我开心吗?”......
“我到了,”楼道里声控灯因为脚步声亮了起来,哲雅说,“我住五楼,你还是不要爬楼梯了。”
“嗯,那就送你到这里了。”
哲雅有些不放心问道:“你可以一个人回去吗?”
林斯静点点头微笑着说:“别担心,我和小玻可以的。”
哲雅笑了,她其实并不在意他到底是否是在逞强,她说:“你要是回去的路上出车祸死了,那我也只能赔你一条命了。”
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命是属于她自已的,只是她连这一点属于她的东西也不在意。
爱的存在形态,爱的表达方式,她不能理解,她也学不会像他人一样让爱如同河流一般从她的心灵自然而然流向另一个人,于是她只能如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般将从他人处得到的爱还回去。她是一定要还的,这就是有毒的家庭教育教会她的东西,哪怕是剖开胸腔把那一整颗心脏连着血管血淋淋地扯出来,哪怕让她痛不欲生。
她就用双手捧着那么一颗新鲜血腥的心脏,向给她爱的人证明:你看,我的爱在这里,它是存在的。
在她很小的时候,没有玩伴,没有宠物,陪伴着她的只有满柜子积灰了的书。玩耍会被骂,看书会被夸,哲雅在字都还不太认识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于是她捧着书装模做样地读,岁岁年年地读,就像一场漫长的表演,演到最后她真的爱上了读书。但是她读的书太多太杂,那些超远她年龄的智慧就像一个诅咒,最终给她带来了远超她年龄的痛苦。
只有她自已才知道曾经她是多么多么得渴望来自亲人的爱,她为此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杀头。也许就是小时候的偏执太过,受伤太重,失望太深,所以后来她才会变得如此亲缘淡薄冷漠无情。
后来林斯静终于明白哲雅对爱的认知与常人不同,他问她,哲雅,你认为的爱是什么样的?哲雅想了一下念了一首诗给他听,“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这是她在很小的时候的读到的一首乐府诗,她给他讲这鬼气森森的诗句背后的故事,南朝宋少帝时,南徐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女子,悦之无因,遂感心疾而死。及葬,车载从华山度,比至女门,牛不肯前,女出而歌《华山畿》,棺应声开,女遂入棺,乃合葬焉。
哲雅笑着问林斯静:“你看,这故事是不是很像梁祝?”
梁祝是她最喜欢的爱情故事,她说上下五千年史学经传记载了那么多爱情故事,只有梁祝是最纯粹的。
林斯静反问:“客舍女子爱南徐士子吗?如果是爱,又为什么会‘悦之无因’,如果不爱又为什么以身相殉?”
哲雅说:“也许就在南徐士子死的那一刻,他的爱才得以自证,爱令人无可豁免地去爱,于是客舍女子只能还他同等沉重的爱。”
这就是她理解的爱,爱是亏欠,爱是偿还,爱是罪业难销。
临走了,林斯静说:“你不必烦恼到底给我写什么,我并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慢慢写,我可以等的。”
哲雅笑了说:“我已经想好。”
林斯静一愣,这在他的意料之外,哲雅说:“你过来,走近我,两步。”
“好。”林斯静照做了,下一刻感觉到很轻柔的的触感落在他的额头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便撤开了,他听见了她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呆呆地伸手摸了摸额头那个位置,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我还以为你会开心。”
林斯静的整张的脸像生宣上晕开一滴朱砂般快速地红透了,他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是很开心...是很开心...”
哲雅摸了摸他的脸说:“好了,回去吧,再见。”
林斯静问:“明天我们还能一起散步吗?”
哲雅笑着说:“好,明天一起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