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雅上班的银行在老城区,旁边就是菜市场,巨大的上了岁数的香樟树荫下花花绿绿的门店连成了片,早晨傍晚人声鼎沸,大路上车水马龙,小路上水泄不通,滚滚红尘从每个人头顶淹过去,吵闹、亲切、让人有安全感。
从前在大学里的时候,她独来独往惯了,在人群边缘孤独得像一块无声消融的冰,这样久了,连她自已都能感觉到自已身上的人味逐渐淡了,连同活着的欲望一起淡了,所以傍晚她会去大学旁边的江堤上散步,在那里有人夜跑、有人骑单车、有人滑滑板、有人钓鱼,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人群中有烟火气,她走在他们中间如同鬼魅,只要吸那一点烟火气便把自已的命又续上了,感觉到自已如此真实地活着参与着这个纷纷扰扰熙熙攘攘的世界。
每天午休的时候哲雅就坐在路口的冷饮店里喝着4块一杯的柠檬水,嚼着饼干,看着太阳暴晒的街道上来来去去的人们思考人生、社会和宇宙:
“风,本质是流动的粒子,穿透我。
呼吸,新陈代谢,我在消亡,同时我在生成。
命运,可以将其视为一种复杂的算法或者程序,其中包含了各种决策、事件和影响。”
等她想得差不多了,看一眼手表还剩五分钟,她就回去,推开那扇门,扮演一个银行小职员。
她不讨厌现在的生活,至少当父母对他人说起自已的女儿在银行上班时脸上骄傲的表情让她觉得就这么继续干下去也未尝不可,可是她也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无聊了,就像活着本身一样无聊。
星期五下班,哲雅走在路上听见了狗叫声,然后一只金灿灿香喷喷的大金毛快乐地凑到她跟前嗅嗅,它的主人攥着手里的牵引绳停在旁边的盲道上问:“怎么了小玻,是遇见熟人了吗?”
“原来是小玻啊,你认出我了。”哲雅摸了摸小玻,对它的主人说,“你好。”
她本不想解释,可是对方却思索了一下说:“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那天送我和小玻去派出所的好心人。”
哲雅笑了,她说:“对,是我。”
“那天的事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哲雅问:“你这是打算去哪里啊?”
林斯静无奈地笑了笑说:“下午带小玻去宠物中心洗了个澡,现在准备回去了,可是小玻似乎还不想回家。”
哲雅拍拍小玻的脑袋,轻声说:“小玻,你也想要自由对吧?”
他们站在人行道上,夏末秋初,一阵风过,香樟树的叶子簌簌飘落,哲雅准备说再见了,可是林斯静却问道:“你好,你知道公园在哪里吗?”
“直走,在第二个路口左拐,再走大概——”哲雅停住了,她怎么可以用惯性思维给一个盲人指路呢,盲人的距离感和方向感都是很差的,于是她说:“我现在不着急,我可以带你走过去,大概五分钟左右就到了。”
“谢谢,你带我走一遍,我和小玻都会记住的。”
公园正中央有一块开放式大草坪,每到傍晚遛狗的人就特别多,很多狗狗聚在这里追逐玩闹,小玻兴奋地原地转了两圈叫了两声,林斯静蹲下来解开它身上的牵引绳锁扣,拍了拍它的背说:“去玩吧。”
哲雅提醒他:“左边就是椅子,你可以坐一下。”
林斯静说:“谢谢。”
暮色如倾,哲雅准备走了,可是看见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长椅上,叠好的牵引绳放在膝上,漫漫空洞无焦点的眼睛望着同样漫漫空洞无焦点的虚空,哲雅突然就不急着回去了,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林斯静说:“等会儿我会和小玻原路返回的,你不用担心。”
当时的哲雅还不知道林斯静的记忆力和洞察力有多么可怕,她只是单纯地理解为这个有礼貌的盲人不想过多地麻烦自已,于是她说:“不,我只是觉得看狗狗们玩耍很有趣。”
刚说完哲雅就后悔了,向一个看不见的人描述自已看见的世界,这太过残忍了,不过林斯静并不是一个脆弱易伤的人,他笑了起来,说:“嗯,小玻特别喜欢和别的狗狗一起玩,可以跟我说说它们现在在做什么吗?。”
“有只边牧的主人在抛飞盘,好多狗狗都加入了游戏,小玻和它们一起跑来跑去的,很开心。”
“其实很多导盲犬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因为要为主人服务,它们必须克制天性不能自由随意地跑跳追逐发出声音,小玻平时也没什么玩耍的机会,所以很谢谢你带领我们来公园,以后我会带小玻常来的。”
“不用谢,你太客气了。”哲雅提醒道:“来的路上有几处盲道中间是断连的还有一些人会把共享单车停在路中间,你一个人的话一定要小心。”
“嗯,小玻就是我的眼睛,它会带我绕开这些偶然故障的。”
夜风吹拂,草木的声音和气味,人们的声音和气味,狗狗的声音和气味,在没有色彩与形状的黑暗里这些信息交织形成了林斯静认知里的世界。
“我叫林斯静,斯文的斯,蝉噪林逾静的静。”林斯静转向哲雅,纯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柔湿润的光,微笑着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当然可以,我叫陈哲雅,哲理的哲,文雅的雅。”
林斯静点点头反复将她的名字念了几遍说,“抱歉,可以把你的手给我吗?”他伸出了自已的手,那是很好看干净的手,手指清瘦修长。
“做什么?”
“你的名字我已经记住了,不过对于我而言,关于你还有一些东西我需要记住。”
哲雅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自已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她的确有点好奇林斯静要做什么。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翻转露出手腕,哲雅问:“你要给我切脉吗?”
“不,但可能有些冒犯,还请不要介意,抱歉。”林斯静又一次道歉。
哲雅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道歉,于是问:“你需要做什么?”
林斯静没有回答,他低下头好像要亲吻哲雅的手腕,哲雅惊恐地睁大眼睛浑身僵在原地,然而并没有实质的触感落下,只有呼出的气流滑过腕部的皮肤,大概过了几秒,林斯静松开了手,抬头对哲雅说:“好了。”
哲雅尚未缓过来,林斯静解释道:“是气味,我记住了你的气味,下一次当你靠近我的时候即使不说话我也能认出你。”
这太荒诞了,哲雅几乎是立即问:“真的吗,要是下次我喷了香水呢?”
林斯静说:“太浓烈的香水的确会干扰我的判断,但是大部分时候我不会弄错的。”
好吧,就算弄错了也没有关系,应该没有人会因为一个盲人认错人而大发雷霆,哲雅试着闻了闻自已的身上,除了洗衣液留下的淡淡薰衣草香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好吧,只要不是自已身上有异味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倒也没什么所谓。
哲雅问:“你会弹钢琴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指尖有薄薄的茧,我会弹琴的朋友手上也有。”
林斯静笑了说:“嗯,不过也不全是因为练琴,我们这些看不见的人有时候会用手阅读。”
“很厉害......”哲雅没法跟他说,自已能从脑海里检索出来的上一个这么厉害的盲人还是海伦·凯勒。
暮色渐沉,公园里的灯渐次亮了起来,哲雅说:“天黑了。”
“你要走了吗?”
“嗯,我该回家了,但我想我应该先送你回家。”
林斯静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一个心很好的女孩子,她始终无法放心他一个人走在路上,但其实对于一个盲人而言,他的世界里白天和黑夜同一,他微笑说:“好的,非常感谢你。”
哲雅大概知道林斯静很有钱,但是当她把林斯静一路送到松音苑门口时她还是震惊了一下,这个草木幽静庭院深深的地方是别墅区,她读的初中就在和这里隔一条街的地方,以前她上下学总会路过这里,她知道住在这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我到了,你也快回去吧,天应该已经很黑了。”
“嗯。”哲雅突然连说再见的欲望都没有了,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在潜意识里她是把林斯静当做需要特别关照的弱势群体的,但现在她简直说不清一个富有到在CBD住别墅随随便便拿出几十万的盲人和一个健全但一个月三千住几平米出租屋的应届生到底谁是需要特别关照的弱势群体。
林斯静察觉到了哲雅情绪的波动,但是他并不能明白其中的微妙,于是他蹲了下来对小玻说:“小玻,跟姐姐说再见吧。”
小玻摇着尾巴对哲雅汪了一声,哲雅笑了,看在可爱狗狗的份上,说道:“再见。”
生活还是那么乏善可陈,只是偶尔的偶尔下班路上会遇见林斯静和小玻,每每总是小玻先看见哲雅,摇着尾巴快乐地汪两声,如果不急着回家的话,哲雅会送他们去公园,或者陪他们在公园里待一会。
有一次哲雅买了半只烤鸭准备带回家,小玻隔着袋子闻出了味道,一边嘤嘤一边用鼻子拱塑料袋,林斯静非常不好意思轻声训斥道:“小玻,不可以这样!”小玻委屈地耷拉下尾巴,可怜巴巴地望着哲雅,哲雅问:“我可以给它喂一点吗?就一点。”林斯静说:“不行,它会养成不好的习惯。”哲雅只好作罢,可是小玻一路上都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哲雅,哲雅被它看得心软软,说:“可是我很想喂它,可以吗?”林斯静无奈,说:“好吧,但是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等林斯静解开了小玻的牵引绳锁扣,哲雅带着小玻绕到一大丛木芙蓉后面,偷偷喂了小玻两块烤鸭,从此小玻看见哲雅比看见亲妈还亲。
有时哲雅也会和林斯静聊天,关于小玻,林斯静说小玻是他大哥林斯铉送给他的17岁生日礼,那时他的视力状况急速恶化,几乎是在一个月中完全失去了视力,是小玻陪着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哲雅问,可以问问你现在几岁吗,林斯静回答二十五,哲雅算了一下又盯着那边跑跑跳跳活力四射的小玻问:小玻的年龄有那么大吗?林斯静沉默,过了一会儿说:你看到的是小玻二代目了。
哲雅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他给不同的宠物起同一个名字,因为那个名字于他而言有特殊的意义,他希望延续自已的记忆和爱。
“对不起。”
林斯静却摇了摇头:“没关系,死生之间,万物寿数有尽,我知道。”
他的神情十分平静,但是哲雅却心念一刹微颤,她想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经历了什么,她看见在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生活裂开一道微小的缝隙,一桩籍命运之名的悲剧飞速的掠影留下零星的吉光片羽,只是事已至此又似乎没有问的必要。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直到小玻乐颠颠地回来,林斯静给它系上牵引绳,分别时候他微笑着,神情温柔,低垂着眉眼,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