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列车行驶在蒙蒙烟雨中，水乡泽国，六郡八十一洲，处处被春雨浸透。
“其实要写给你的东西我早就写好了，只是思来想去不确定那是不是最合适的......”
林斯静并不纠结这些形式：“没关系，我们约定过的，什么都可以，就算是白纸一张也可以。”
“那不是一张白纸......”哲雅说，“林斯静，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市图书馆馆藏的每种书都有一本样本书，3~5本复本，样本书一般放置在每种书的最左侧，是不外借的。I775.45，编号18100029912，我要给你的东西就夹在这本样本书的扉页里，你去找吧。”
林斯静没有说话。
哲雅问：“要我再说一遍吗？还是写下来？”
“I775.45，18100029912。”林斯静复述了一遍，他说，“索书号是I为首，这是一本文学书。”
哲雅笑了说：“等你找到，你就知道了。”
*
他们在鼓楼二号线转一号线，工作日的晚高峰地铁上人满为患，哲雅拉着小玻和林斯静挤到车厢角落里，那里有特别为障碍人士安装的扶手，她用身体和手臂将人群与林斯静、小玻隔开，这样就不会有人撞到林斯静或者踩到小玻的尾巴。
顺路解决了晚饭，两个人并肩往松音苑走，哲雅突然说：“你还记得我赢了你一盘棋吗？你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沉默了半晌，林斯静叹了口气，他说：“我有预感，应该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
哲雅没有否认，她问：“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们会在一起多久，我们的关系能持续到这个春天结束的时候吗？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吗？”
如果她问的是林斯静的爱会持续多久，会不会持续到春天结束，会不会持续到明年，那么林斯静完全可以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但是她问的是他们的关系，林斯静无法作答。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建一个模型计算这些事件的概率......”
一个保守的有把握的回答，只是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我们可以拟定一份为期两年的亲密关系契约，就像1929年的萨特和波伏娃。”
1929年秋天，一个秋高气爽万物和谐的寻常下午，萨特与波伏娃卢浮宫广场前订立了惊世骇俗的契约，标志两位伟大哲人的交往脱离传统恋爱的范式成为一种特立独行、标新立异的新型关系：他们在真诚相爱的同时，他们各自保持着独立的自由。
林斯静本科的时候，UCB数学系设置了一门必修课程叫“数学哲学”，内容包括数理逻辑、集合论和力迫法，上这门课的教授是个法国老头，萨特的狂热粉丝，可以理解，毕竟世界上的法国人只有两种：喜欢萨特的和超级喜欢萨特的。
感谢这门课程和这位教授，林斯静对法国20世纪哲学并非一无所知。
“你应该知道他们的关系是开放式，这意味着他们并不互为唯一，他们可以在彼此之外寻找伴侣......”
“我知道。”
“我不明白，萨特和波伏娃将他们的爱情献祭给了存在主义，他们一切都感情都变成了实验的一部分，那我们呢，我们的目的又是什么？”林斯静感到混乱。
“为了自由，保持自已的自由，同时也给对方自由，任何一方的个人自由都不会因为爱情而遭到破坏。”
“到底是为了维护彼此的自由还是为了我们关系的存续？”
“对于我而言它们是同一的，没有自由的关系没有存续的必要。”
“那没有关系的自由呢？它有什么意义？”林斯静追问。
哲雅笑了笑说：“在你没有出现的二十多年里，我一直享受着没有关系的自由。”
“我赞成爱情中的人们需要一定自由，可是我不认为爱情中的束缚是对自由的破坏，我认为那是一种道德要求。”
“必须保持一定频次的联系，忍受对方的索取并不断给出情绪价值，切断正常社交把自已变成一座孤岛，甚至为了对方改变人生轨迹，这也是道德要求吗？”
“哲雅，也许人们在感情中常因激情和盲目模糊道德要求和道德绑架的界限，也许你和我也跳不出这窠臼，但彻底摒弃道德还是太极端了。”
“我没说我要摈弃道德，而且你现在说的这种道德是性道德吗？如果是的话，那我认为契约式的连结不但没有悖逆它反而很好地践行了它，如果你说的道德是‘贞洁操守’，那我们最好从启蒙运动确立的现代社会精神文明的基石开始谈起。”
“我不想谈那个！”林斯静第一次语气激动起来，他根本不想在这种时候跟哲雅辩论道德命题，他说，“如果你要我接受你和别人在一起，那你能接受我和别人在一起吗？”
哲雅的反应相当平静，这个问题她也许早就已经想过了：“因为是你，所以我允许这种事发生。”
一瞬间林斯静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彻底混乱了，他不明白哲雅是太爱他，爱到要把绝对自由赋予他，还是根本不爱他，以至于连一丝占有欲和控制欲都没有。
林斯静说：“我无法接受......”
“可是我赢了。”
“你说过感情里的事没有对错，那难道有输赢吗？”
两个人接下来一整晚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哲雅一起床，就看见林斯静坐在客厅里等她，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黑眼圈很重，大概一整晚都没睡好。
“哲雅，我们谈谈好吗？”
看着桌上摆着的加了煎蛋的热面条，哲雅乖乖坐了下来。
林斯静吸了一口气缓缓说：“你不信任人，也不相信人与人之间建立起的联系，爱情对于你而言是由谎言和幻想堆起来的垃圾堆，你其实打心眼里鄙夷所有恋爱中的男女，包括我，也包括你自已。”
“不，你是特别的......”哲雅有些无措，她很想解释，但林斯静说的也都是真的，她无法反驳。
“我知道，因为你说过我们是soulmate。”林斯静微笑了一下，继续说，“也正因此你才会试图去寻找一种稳定的、真实的、可靠的连结取代浅薄的、虚伪的、反复无常的恋爱关系，你想要存续我们的关系，想让它可以变得坚韧更强大，可以抵御一切未知的变故。”
“波伏娃选择和萨特缔结契约是因为她抗拒天主教式的家庭教育和当时社会强加给女性的角色期待，她本质是在反对宗教伦理和社会伦理对人的绑架，而你呢，哲雅，你又在反对什么？抗拒什么？”林斯静给出了他思考后的答案，“你艰难地叛出家庭，几乎放弃了一切才得到了的自由，所以你将自由看得至高无上，不允许它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哲雅，你在反抗一切会压迫你自由意志的力量，抗拒一切可能令你的自由受损的人事物，很遗憾，我什么都没做，可我的存在决定了我位列其中。”
“林斯静，精神分析可以到此为止了吗？”
哲雅不明白那种复杂的情绪叫什么，它在她的心中肆无忌惮地翻涌着冲撞着，让她想要生气，任谁被这样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剖析看穿都会生气的吧。
“我想了一整夜，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说维护彼此的自由和存续我们的关系是同一的。哲雅，我爱你，包括爱你的自由和自由的你，所以我愿意接受你的提议，我们订立一个为期两年的亲密关系的契约，确保我们自由独立的同时使我们的关系存续。”
哲雅很震惊，她说：“你就算不愿意也没关系的，我也想好了这种可能......”
林斯静却摇摇头走过来轻轻抱住哲雅，说：“我不想和你吵架，不想和你冷战，更不想和你分开。”
他的怀抱是真实的温暖的，就像他给出的爱，哲雅那些疯狂翻涌着冲撞着的情绪被平息，她伸手环住他的腰缓缓靠在他身上，终于辨认出了那些驱动自已的最原始的情感。
隔着质地柔软的棉质睡衣，她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腹部，声音闷闷地说：“我以为你会骂我是神经病，或者直接告诉我世界上根本没有自由那种东西。”
林斯静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说：“我想理解你。”
哲雅哽咽说：“如果这种感情就是爱的话，林斯静，我想我是爱你的。”
林斯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抱紧了她说：“我早就知道了。”
*
下午他们一起带小玻去宠物中心洗澡。
在杭州的时候，外面下着雨，他们有尝试自已给小玻洗澡，洗的时候很顺利，洗完要吹毛了那真是闹得鸡飞狗跳，吹风机对着小玻一开，小狗吓得直接从林斯静怀里弹射起步，撞翻了屋子里隔挡的屏风，满屋子乱窜，怕它钻进床底又把身上弄脏，哲雅只能扑上去把它一把抱住锁在怀里，小玻吓得嗷嗷哭嚎。最后只能把风扇搬到空调出风口，热空调风速开到最大档，哲雅和林斯静轮流抱着小狗坐在风口吹毛。
牵着洗香香并且心情愉快的小玻走在回家的路上，林斯静笑着说：“你还记得吗？那天也是像这样，我牵着刚洗完澡的小玻走在路上，我们在找公园，然后遇到了你。”
“我记得。”哲雅牵着他停下了脚步，她问，“你还想去公园吗？我们去公园？”
“嗯。”
三月的傍晚，春风花草香，哲雅和林斯静坐在那条熟悉的长椅上，放小玻在草地上和别的狗狗追逐打闹。
“我预约了出入境管理中心办通行证，先申旅游签证，台大那边笔试完一周内会进行面试，等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我再申长期签证，在那边等九月份开学。”
林斯静默默听着说：“听起来你已经完全计划好了。”
哲雅问：“明天你和我一起去吗？”
林斯静摇了摇头，他说：“我有别的事情。”
哲雅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林斯静说：“我打算回普林斯顿......”
“继续写博士毕业论文吗？”
林斯静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说：“也许要从头开始了。”
“想吃甜品吗？我给你从糖纸带布蕾和香橙巧克力千层。”
“嗯，你早点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