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安是作为复旦二附的第一名保送进的复旦附中,而宇翔是中考裸考第一名进复旦附中,第一次月考的时候宇翔作为普通班的学生比实验班第一名的萧安高了一分,众人皆惊。萧安想要见见这个高宇翔到底是何方神圣,于是课间她一个人去了楼上,装作不经意地路过,眼睛却往宇翔的教室里张望。
只是一眼,她就认出了这个她只知道名字的人,她若无其事在声若擂鼓的心跳中逃下楼去。那种被后来的萧安形容为孤标傲世卓然不群的气质,早在她看他第一眼的时候就将她俘获。
而宇翔认识萧安,比萧安认识他要早。
那是开学典礼,萧安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相当漂亮的一个女生拿着稿子对着念,这没什么特别的,可是萧安念错了,从第二段跳到了第四段,当她自已发现自已的错误之后,她轻声地笑了。
麦克风把女孩子的轻笑传遍了整个会场,像是一滴水滴落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震荡开一圈一圈细微的涟漪,原本僵化的气氛变得鲜活起来。
“抱歉,一紧张念错了,为了不浪费大家时间里,我直接念最后一段吧。”
萧安不慌不忙地念完了稿子,带着笑容对台下的众人鞠了一躬便下台去了,没人觉得难堪,也没人觉得尴尬,一切行进如常。
萧安举重若轻给宇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想,这真是一个自信大方的女孩。
是萧安先追的宇翔,不过情书却是宇翔写给萧安的。
萧安不喜欢用那么委婉含蓄的方式表达自已,她的爱意总是直白而坦率。他们在还不太熟的时候,年级里的尖子生一起在实验楼上物竞课,她很开心地坐到他旁边的位置,她会问他听懂没有,能不能跟她讲讲。他把自已的解题过程给她看,她摸摸稿纸上的笔迹夸他的字和人一样清秀好看。
她根本不会隐藏自已的心意,她为自已喜欢的人而骄傲,她也为自已给出的喜欢而骄傲。
宇翔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萧安,她像一束光,坦荡磊落地要照进他幽闭紧锁的心,他除了打碎窗户掀开屋顶放她进来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他们在一起之后,宇翔给萧安写了一封很长的情书。
学校的超市里卖那种很漂亮的套装信纸和贺卡,宇翔一个人踱步到货架边上把它们拿起来看,翻到背面看见十几块钱的标价就又放下了。
他那时候两周回一次家,父母一次给的生活费是一百,不是整钱,是那种零零散散的现金加起来凑的一百,数起来很麻烦,学校充饭卡的窗口周一和周三开,他不会去挤周一的大长队伍,他总在周三营业接近尾声人少的时候去。
关于饭卡,萧安基本上每天中午都会在楼梯口等宇翔下来,两个人一起去吃饭,萧安喜欢点特色窗口的盖浇饭而宇翔就是简简单单的一荤一素,他们这样吃过两餐之后,萧安说自已的饭卡丢了,她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拖着不去学生处补卡,把钱都充到了宇翔的饭卡里。
后来他们就一直共用一张饭卡,宇翔在窗口充钱的窘迫再也没发生过。
宇翔会修东西,那些复杂的线路问题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怎样解决,他是这方面的天才。他帮同学修手机、耳机、MP3、照相机,收了十几块钱,赚得最多的一次他在运动会的时候帮忙修过那种联排的音箱,老师直接给了他两百块。那时候贴吧很流行,宇翔在贴吧接单,物主把东西寄来学校,宇翔修好了给人寄回去,只收市面上一半的钱。
他们经常会互送各种小礼物,宇翔挣来的钱大部分就是这样花掉的。
两个人都选了物化生,分班之后都去了最好的一班,萧安见过宇翔在晚自习的时候把一整个拍立得拆成无数零件又重新组合起来。拍立得里还卡着一张相纸,宇翔把拍立得给物主寄回去之前,在学校的大柳树下给萧安拍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萧安一直保存着,十七岁的萧安穿着校服站在柳树下,湖上徙的风吹起柳条和她的头发,她笑得很开心。
周末放假的时候,宇翔带她去杨浦公园的跳蚤市场买电子元件,他原本以为她不会喜欢这样的地方,但其实萧安非常喜欢。萧安第一次去的时候就淘了一套粘土捏的小熊杯子,她说她要把这么可爱的杯子带回去给她爸爸用来喝茶,省得她爸爸每天扳着个脸。两个人会因为一个特殊型号的电池或者特殊尺寸的螺母,花整个下午把路上的每个摊子翻个底朝天,以至于后来每个摊主都认识了他们两个活祖宗。
宇翔用满分的数学卷子折起来做情书信封,附中后来很多人学他,却没有人比他考得更好,附中的试卷总是出得很难,夹杂着大量的竞赛题,平均分也就四十出头。
他把情书写在每次考试都会下发的草稿纸上,那是一种发黄的很薄的再生纸,正面写的字会在背面透出来,他写得很认真,写得很长,把平时不会说出口的话全都倾泻于纸上。萧安读宇翔的情书时非常惊讶,原来他有那么炽烈深沉的感情,如同流淌的岩浆,要把整个人整颗心都烧化了融在里面。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这是宇翔第一次写的情书开篇第一句,萧安一直都记得。
*
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圣诞节,一群青春躁动的学生节日里却被关在学校里,他们在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旁被同学们围着起哄,她以为他会很害羞,但她一抬头却对上一双黑漆漆湿漉漉的像小狗一样的眼睛,他拉着她的手问她可以吗,她笑着说可以,然后他们在同学们的欢呼和尖叫中碰了碰嘴唇。
老师们也知道他们最好的两个学生在谈恋爱,大部分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当众接吻还是太过了。然后两个人轮番被班主任谈话,让他们分手,起初两个人都不以为意,于是他们又被年级主任叫去谈话,无果,于是他们各自收到警告。
萧安觉得要不他们妥协一下好了,反正老师们想要的就是妥协,年级里也有很多情侣被警告后假装分手的,但是宇翔却表现的异常顽固,他说自已绝对不会和她分开的,他什么都不怕。萧安被他所感染,于是也说自已什么都不怕,他们绝对不分开。
然后他们达成了附中有史以来从未有早恋情侣达成的成就,双方父母被叫到校长室当面谈话。
萧安的父母先到了,奔驰就停在学校门口,班主任带他们先走了。宇翔和另一位老师在门卫继续等父母,他的父母骑着运菜的三轮来的,身上穿着墨绿的防风军大衣,上楼的时候老师给他的父母讲萧安家的背景,宇翔父母的脸上全是局促、不安又讨好的笑,他们面对萧安的父母时也是这样的。
年轻的宇翔想要的是彻头彻尾地叛逆和轰轰烈烈地反抗,他那时候还很天真,这种天真让他面对残酷的现实时比万蛊噬心还痛苦。
他能接受父母对他的教训和打骂,他也能接受萧安父母对他的教训打骂,但他不能接受自已的父母那么卑微低下地请求萧安父母的原谅,他更不能接受萧安父母表现得那么礼貌、宽容和开明。
他所感受到的,比下贱更下贱,比耻辱更耻辱。
他只想要有尊严地去爱,可是他想要的却几乎要了他的命。
那是宇翔的父母和萧安的父母第一次见面,宇翔的父母又是鞠躬又是道歉,生怕对方要跟宇翔过不去,满脸都是小老百姓面对上位者的惶恐,说宇翔成绩很好是全家的希望,他们俩今天在这里给萧安全家下跪都行,只要能让宇翔继续读书。
萧安看着宇翔的表情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她害怕宇翔妥协,真正的妥协,于是她掀了校长室谈话的茶几站起来说,谁都不能把宇翔退学,宇翔退学的话,她也退学。班主任连忙把萧安按住,腊月寒冬汗流浃背地说,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萧安的父亲说,两个孩子确实做得不对,不过这也不是大事,既然大家都在场,校长也在,那就让两个孩子写下保证书,保证以后在学校不当众有亲密举动就好了。
萧安和宇翔坐在一起写下来保证书,双方父母签了名字。
事情告一段落,走廊上宇翔的父母还在道歉,保证回去一定好好批评教育宇翔。宇翔却停下来叫住了萧安的父亲,他的眼睛里燃着火焰,他的父母卑躬屈膝如蝼蚁,他却像一只年轻又愤怒的狮子,他说,萧叔叔,我以后一定会娶萧安。萧安的父亲笑了,说,听说你成绩很好,比萧安还好?宇翔点了点头,萧安的父亲拍拍了他的肩,叹了口气说,好好读书吧,小伙子。
他并没有把宇翔放在眼里。
*
宇翔考上清华,政府和学校的奖励加起来有三十多万,宇翔拿到钱的第一件事是去恒隆给萧安买了一支一千多的裸色的口红。母亲从宇翔的口袋里翻到发票,几乎是惊叫起来,她并不反对宇翔给萧安买东西,只是她认为不必买这么贵的。
穷人的小气如附骨之疽,即使他再怎么努力去超越,这东西依然像鬼一样缠着他。
宇翔第一次带萧安回家吃饭,母亲特地从菜市场买了螃蟹,因为她听说上海人入秋会吃螃蟹。可是八月其实还不到吃螃蟹的季节,她既不舍买六十多块一只的大闸蟹,也不会挑螃蟹,她买的是那种长得像蜘蛛一样的梭子蟹。
宇翔父亲年轻时去过北京,在八达岭长城根底下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只据说是古董的景泰蓝碗,母亲虽然为了这个碗和父亲大吵一架,但依然把这个碗好好收着。她特意把那个落了灰的景泰蓝碗从橱柜深处找出来洗干净给萧安用,全家其他人依旧用白瓷碗。
宇翔的姐姐对萧安最初的不满也许就从这只景泰蓝碗而来,如果不是她提醒,萧安根本没意识到她手里的碗和大家不一样,萧安有些尴尬但还是说了谢谢,母亲脸上笑开了花,她说,这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他们家不常吃螃蟹,不知道蒸螃蟹要加姜丝和黄酒去腥,萧安吃第一口的时候脸色就变了,但是她还是把宇翔母亲夹到她碗里的螃蟹拆开吃了下去。母亲夹了一只螃蟹到宇翔碗里,让宇翔也吃,宇翔拔了一只蟹腿,他吃了,然后他吐了,死太久的螃蟹,蟹肉在蟹壳里化掉了。母亲嗔怪他吃不惯螃蟹,把他碗里的螃蟹夹到自已碗里,然后把盘子剩下的两只螃蟹给宇翔的父亲、姐姐一人一只分掉。他们家不常吃螃蟹,也不会吃螃蟹,萧安坐在那里,默默看着他们用牙把蟹壳嚼碎又呸吐在餐桌上。
后来,他们出发去美国前夕,萧安一家请宇翔一家到家里吃饭。
萧妈妈也买了螃蟹,一只就有一个盘子那么大的大闸蟹,宇翔的父母送了一盒月饼和一只自家种的南瓜,萧妈妈把南瓜切了放在甑子上和螃蟹一起蒸。南瓜蒸螃蟹,很怪,宇翔的母亲对此耿耿于怀,她说,天底下哪有这样做菜的,浪费了那么好的螃蟹,也浪费了那么好的南瓜。
方枘圆凿,扦格难通,就像对他和萧安的隐喻。
宇翔的父母用一辈子的积蓄加上宇翔考上清华奖励的那三十万,在虹口内环买了一套不到八十平的房子。他们在等拆迁,想着拿到拆迁款之后给宇翔买一套新房,也好让儿子面对萧安的家庭时有些底气,然而虹口内环的拆迁遥遥无期,儿子也被萧安带的常年累月的在海外待着,两个人渐渐老了,看着周围的人已经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心态渐渐也发生了变化。
他们只是普通的人,只是普通的人家,他们不需要一个拥有常青藤博士学位能当首席研究员的女人当他们的媳妇。
曾经他们因为媚俗而卑躬屈膝,现在他们同样因为媚俗而颐气指使。
这种思想在他们身上贯穿了始终,比宿命还可怕。
*
喜欢是不会让人感觉到痛的,爱才会让人感觉到痛。
那是高一的暑假,假期漫长得好像看不到头,萧安很想宇翔,于是她坐了两个多小时车到三角地吉祥菜市场。
菜市场里挤挤挨挨地摆着摊子,空气各种复杂的气味混合着在高温里发酵,地上流着黑水,肉摊旋转的风扇上系着彩绳驱赶苍蝇。萧安看见了宇翔,他坐在小马扎上看摊子,手里拿着笔,膝盖上放着一本练习册,他低着头解题。当有人来买菜的时候,宇翔就站起来,接过装好的菜称重,报价,收钱,找钱,等人走了又坐下去继续解题。
他身上那种深深吸引她的孤标傲世卓然不群的气质,在这种环境里显得很滑稽,就像在大葱里插了一束百合一样滑稽。
萧安站在很远地地方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哭了,她走了,在回去的公交车上也一直在哭。
陷入爱情的人们其实对周遭的一切全然知晓,或者说,人从来都知道自已应该知道的一切,他们只是装作不知道。
萧安其实一直知道宇翔被贫瘠的现实和生活折磨得很苦,她也知道宇翔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已的骄傲和尊严,就像在狂风暴雨里撑起一把很小的伞,但知道跟亲眼见到是完全不同的,她感觉痛心,锥心刺骨地痛。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她才知道自已是真正地爱宇翔的。
多么可悲,男孩渴望成为男人,为自已迟来的变声期而耻辱,为自已的贫贱而耻辱,却不知道对方爱他,连同爱他自我唾弃的那一部分。他分明爱她的自信和骄傲,可也是她的自信和骄傲让他痛不欲生,他和他的家人却给她带来了此生最大的耻辱。
当他们互相攻击的时候,他指责她傲慢,而她指责他自卑,他们对彼此的攻击集中在脸上,如同要把对方的伪装撕下来。可是分明从一开始,他们就看到了对方灵魂的底色,无可救药地被对方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