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哲雅在睡觉,林斯静轻手轻脚地起床了,带着塑料袋和水瓶出门遛了一趟小玻,回来给小玻放了粮,睡了个回笼觉。
七点半,哲雅还在睡觉,林斯静牵着小玻下楼吃了早餐。
过了一个小时,哲雅醒了,她看了看手机说这个点正是早高峰,一号线上连蚂蚁都挤死了,还是等会儿再出门吧,于是她又躺了回去。
无事可做,林斯静牵着小玻又出门遛了一圈,在紫荆花北路逛了个来回,快十点,他带着热好的三明治和牛奶回来,正好哲雅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等她吃完他们就出门了。
伏教授喜欢巧克力,常年在手提包里揣着一大包巧克力,课间会分给坐在前排的学生,牛奶的、酒心的、榛子的、橙香的、抹茶的应有尽有。
学校的罗森有一个货架专门摆着各种各样的巧克力,时不时上新,伏教授热衷于尝试各种阴间口味,更热衷于把阴间的味道分享给大家,哲雅就吃到过樱花味限定,真的难吃,教授递纸巾给她说吞不下去就吐掉好了,刚才她就吐门口垃圾桶里了......
嘉里中心有莱德拉的手工巧克力店铺,哲雅选了一个混合坚果巧克力礼盒排队准备结账,在外面等着的林斯静牵着小玻艰难地挤到她面前,“我听他们说这个巧克力超级贵,一颗就要二十多,要不我帮你付吧?”
"我好歹也上了半年多的班不至于连这个都付不起,而且你已经付了房费了......小玻!不可以吃!"哲雅飞快捉住了小玻的嘴筒子阻止它去嗅地上的巧克力糖纸,对林斯静说,“快带小玻出去,它不能在这里。”
巧克力里的可可碱乙酸对狗狗的中枢神经及心肌有着非常强的神经作用,巧克力纯度越高,危险越大,林斯静连忙抓紧小玻胸背带的提手,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等了快十多分钟哲雅终于出来了,已经快十二点了,哲雅说先找个地方让小玻吃点东西吧,小狗肯定饿了,出门的时候她有把小包狗粮和折叠碗塞包包里。他们坐在外面露天广场的喷泉边上,小玻吃东西的时候哲雅问林斯静饿了没有,林斯静说还好,哲雅往他手里塞了一颗圆圆的包着玻璃糖纸的巧克力。
“吃吧,是牛奶夹心的,甜的。”
她给自已买的是松露黑巧,微苦。
林斯静说了声谢谢把巧克力剥出来,玻璃纸在指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超级贵但也没有超级好吃,一般。”哲雅如此评价道。
林斯静笑了笑把糖纸捋平叠好放进了口袋里。
中午两人找了家看起来开了有几年的面馆,哲雅点了碗炒片儿川,林斯静点了碗雪笋肉丝面,外加三鲜汤,味道还可以没有踩雷,可真是感人的小概率事件。
哲雅说杭州是金子打的地皮流水的店面,以环西湖的各大饭店为典型代表,全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根本不值得信任,一家比一家更贵,一家比一家难吃。
林斯静说当年初到杭州时带队老师请他们吃过楼外楼,滋味难忘。
“你们肯定吃了那个吧,”哲雅说出了那道大名鼎鼎的让人闻风丧胆的菜品,“西湖醋鱼。”
温和如林斯静都给出了一个极端的评价——难吃,“因为用的鱼很鲜嫩,把酱汁撇了,鱼肉在白水里漂一下还能吃,但拿那么好的鱼做出那么难吃的菜,完全是浪费。”
哲雅笑了起来说:“我保证你用鱼蘸止咳糖浆都比那个好吃。”
“龙井虾仁稍微好一点,但也是在浪费虾仁。”
“东坡肉也不行,太肥了,不如银泉食堂的梅菜扣肉。”哲雅又想起了另一个重量级菜品,她问:“你吃过叫花鸡没有?”
“限量供应,没点上。”林斯静问,“那个好吃吗?”
“千万别吃,我和朋友去的东坡酒店,就是西湖边上那个,他们端来了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鸡,你就想象一下吧,鸡味的鸡,就像忘记调味了一样的。”
林斯静想象不出来,但听哲雅的语气,他相信那绝对是糟糕的味道。
“这里离西湖很近,十分钟就到了,下午我们去西湖边走走吧。”
林斯静欣然同意。
延安路天桥上风很大,走到桥中段的时候哲雅停住了,她不知道在看什么,林斯静牵着小玻随着她停下。这个位置狭管效应大得吓人,桥下车辆呼啸,整个桥体仿佛都在震,淡淡的檀香的气味在风中闪烁,出于某种未知直觉林斯静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一个人从这里走过很多次,想从这里跳下去,想在这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方摔成一滩烂泥让所有人都看到......”
林斯静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哲雅笑了掰开他的手说:“没关系,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春天里,一个公休的下午,她一个人坐在北山街面湖的长椅上,当风从波光粼粼的湖上吹向她的时候,明明感觉不到悲伤,明明什么都没想,但她就是突然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如同一场落下就收不住的雨。
泪失禁,这是太典型的抑郁症状,她一直知道自已是病态的,她一直以为这病态是可控的,可直到和医生面对面坐着,清清楚楚看到对方脸上惊恐的表情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崩坏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极限。
那时的她像无心的比干,末路狂奔,势要流干最后一滴血,不知死与哀痛。
同一个地方,同一把长椅,天光水色依旧。
哲雅很想告诉林斯静当初她一个人在这里游荡时到底是什么心情,春夏秋冬、晴天雨天,从宝石山到吴山,从银泰in77到河坊街,从白堤到苏堤,从潘天寿纪念馆到连横先生馆,从国美到孤山,从岳王庙到灵隐寺,她总是一个人,她的心是一座绝望与痛苦做的聚变反应堆。
可似乎又没有说的必要,她独自穿过了生命里的暴风雨,独自徙过了时间的荒原,她一个人做到了,这些都和林斯静没有任何关系。
“我大学最疯最想死的时候把自已一个人关在寝室里整整一个月,每天吃一颗水煮蛋一颗橙子和一片维生素片,不出门也不跟人交流,整夜整夜的不合眼,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反刍那些悲伤和痛苦的回忆。你读过鲁迅的《自嘲》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我当时的状态就是这样,神奇的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居然没有自杀。”
哲雅的语气很轻松,她总是能轻松地把这些骇人听闻的事讲出来,仿佛它们轻于鸿毛。
她说,“我试过,物欲和爱欲很好杀,只有求生欲最难杀,一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死真的想变成疯子他自已心里一清二楚,这些东西都有一个边界,当你触碰到那个危险的边界的时候你自已是知道的,一旦越过那个边界你再也无法控制自已,死掉和疯掉都会变得很容易。我触碰到了那个边界,终于意识到我的求生欲远比我以为的强烈得多,我不得不承认尽管生命充满悲伤和痛苦,但我还是想活着。”
林斯静握紧了她的手无可奈何地告诉她:“哲雅,这很正常,这都是很正常的事,人本来就应该活着。”
一双鸳鸯游了过去,它们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留下行迹久久不能消去,哲雅叹了口气,笑了,她对林斯静说,“现在,此时此刻,你能在我身边,我感到很快乐。”
林斯静揽住她的肩膀亲了亲她额头说:“我希望你是快乐的。”
“嗯,我已经知道了。”
他们在西湖边坐了很久,暮色四合,风变得凛冽,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变得多了起来,他们该走了,不然就要撞上晚高峰了,龙翔桥的晚高峰比地狱还可怕。
林斯静牵着小玻站了起来,哲雅却没跟上,她停在原地,于是林斯静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
“没什么。”哲雅过来牵住他的手,她在笑但语气却透露出感伤,她说,“我们还有时间。”
其实林斯静已经猜到哲雅第三局对弈中会采用什么方法对付他,但实战中哲雅表现出的孤绝勇敢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林斯静无与伦比的算力让他对全局拥有绝对的掌控力,所以哲雅完全放弃了保守的打法从一开始就跟他针锋相对,乱战以寻求机会,一直到第60手,棋盘上没有一块是确定的活棋,战况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又是一手飞棋,哲雅白棋补断,林斯静黑棋贴上,白棋长出,他很想控住哲雅右下已经成势的棋子,但哲雅的冲断近乎疯狂已经对他构成威胁,为了维持黑棋棋形,林斯静选择回来补断点。就在这种情况下,哲雅依旧选择了强硬地冲断,带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壮,林斯静感到困惑。双方胶着,一粘一爬,至此左下区劫已形成,一提一打,激烈劫争之后,哲雅完全牵制住了他,这就是她的目的。
哲雅选择回头到最初右上的区域冲断,林斯静黑棋跟上,白棋长出,双方对攻,厮杀激烈,林斯静思虑再三选择了下一步飞棋,走畅自身的同时向右下施压、向上粘出为右上作战准备,但同时他给哲雅留了两个极好的位置,让哲雅可以选择补活右下或者向左中镇压黑棋。
在哲雅几乎是同归于尽的攻势下,林斯静却硬生生开出了见合的局面,原本杀机四伏山穷水尽的棋盘上顿时峰回路转别开生面。
绝妙的一手,有古仁人之风,哲雅不禁发出惊叹.
尽管感动,但哲雅还是选择贯彻自已从一开始就选定的战术,向左中飞和林斯静针锋相对。
围棋又称手谈,对弈中应该保持沉默,但是林斯静却迟迟不肯落子,他问:“哲雅,你就那么想赢吗?”
哲雅说:“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林斯静最终选择向右下尖之,扼住白棋生路,他终于流露出杀意,也终于流露出破绽,白棋当即选择强扳,制造劫财,盘活一片,反向威胁黑棋。
此时林斯静可以选择同样强扳或者保守,左下劫仍在,若是过分退让放白棋一条生路则右下大亏中央黑棋将成为孤军,但强扳引发变数就算是林斯静也无法预料。
犹豫再三,林斯静选择强扳,彻底失去对全局的掌控,白棋看似岌岌可危实则已经绝处逢生,哲雅直接开了左下的劫与他进行最后的决战。
他精于计算,于是她频繁飞棋拖垮他的算力,他依赖理性,于是她不断制造绝境逼他抉择。
最终哲雅赢了,险胜一子。
双方复盘,林斯静承认哲雅厉害,哲雅却说自已赢得毫无风度,因为当林斯静打出见合的时候她就应该转换战法了。
“不择手段地取胜从来不是围棋的精神,是我一定要赢你。”
气氛不复前两盘之后的轻松暧昧,反而变得沉重,林斯静隐隐有所察觉,哲雅以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将自已的想法一以贯之,她追求着某种纯粹的东西,知其不可而为之,她的决心和勇气已经超乎他的想象,他无法影响她也无法改变她。
林斯静问她想要什么,哲雅没有正面回答,她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还在思考我们的关系吗?”
林斯静说:“我早就有答案了,反而是你,哲雅,你得出答案了吗?”
“soulmate,灵魂伴侣,这就是我的答案。‘我将于茫茫人海寻找我人生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林斯静,我确信对于我而言,这个人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