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那天晚上,哲雅在食堂唯一开着的面食窗口点了一碗牛肉面。寒假已经放了快一周了,学校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食堂里的灯只开了几盏,照亮极小的一片区域,哲雅端着餐盘去有光的地方找座,遇见了同样在吃面的曾谙,曾谙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开了一个位置。
“师姐过年也不回家吗?”
曾谙嗯了一声,她很少说起自已的家庭和家人,比哲雅还少,哲雅对她从前经历的了解基本来自毛毛的转述。
曾谙出生不久母亲就去世了,是被父亲和姑姑共同带大的,她的曾祖父老陆教授曾在西南联大任教,欧阳骊和向未申都曾是他的学生,不过曾谙并没见过这位曾祖父,老先生于74年一个清冷的早晨用一根绳子把自已吊死在未名湖畔的古柳上。曾谙有个比自已小两岁的男朋友,两个人是青梅竹马,对方在哈工读完核物理本硕后就进了原子能研究院,据说工作保密等级很高,两个人几年都见不上一面,也不知道关系是怎么维持的。毛毛在研究院的官网搜梁海森的照片给哲雅看,痛心疾首,你看多好的一颗白菜,也就谙谙那个没心肝的能放着人家不管,这要是被人拱走了,真是哭都来不及。蓝底一寸照上青年剑眉星目器宇不凡的,哲雅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毛毛表示,你这家伙也是个没心肝的。
曾谙先吃完了,她坐在旁边等哲雅,安安静静地过了一会儿,曾谙突然问:“师妹,你寒假有什么安排吗?”
哲雅摇摇头。
曾谙说:“我打算去冰岛,你陪我去的话,我给你报销往返机票和食宿。”
免费旅游,还有这种好事,哲雅问:“真的吗?”
“骗你我这辈子毕不了业——”
哲雅连忙打断曾谙这过于歹毒的誓词:“好好,可以了可以了,师姐我相信你,我陪你一起去!”
申根签证下来的速度比哲雅想象地要快,三天之后她们搭乘国际航班从桃园机场起飞,法兰克福中转,18个小时后到达了凯夫拉维克机场。
从机场步行五分钟就能到雷克雅未克的市区,两人步行去预定的酒店住宿。
此时是当地时间凌晨1点多,大街上阒无一人,宁静无风,橘黄色的路灯中白雪纷飞,黑色的湿漉漉的街道在脚下延伸,通向远方幽蓝色的海湾和群山。
“你要拍照吗?”曾谙停下来问,空气很冷,呵气成雾。
她们都是不喜欢照相的人,面对镜头紧张、局促、尴尬、逃避、不习惯也无法成为被他人观赏的存在。
哲雅说:“拍一张街道风景吧,这里太漂亮了。”
哲雅摸出手机,用冻得微微发红和僵硬的手指按下了确认键,眼前的一切都被光学镜头和传感器捕捉,从光信号转变为电信号,经过系统级芯片处理后被转录为图像数据存储在微型SD卡中。
也许,人脑记忆也是以类似方式生成存储的。
哲雅的鼻尖也被冻得红红的,她说:“这里不像现实世界里,像水晶球里的世界,就是我小时候经常在商场里看到那种很精美的水晶球,里面有精致温馨的街道还有五彩缤纷的小房子,你把它拿起来摇晃,里面就会下亮晶晶的雪,真的好漂亮,有的水晶球还会唱歌,merry chrismas、happy birthday之类的。”
曾谙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她说:“我小时候不喜欢水晶球......”
“那你喜欢什么?”
“小时候我喜欢《海的女儿》的故事,他——”叙述到此卡顿了一下,曾谙叹了口气,微笑继续说下去,“他给了我一个小美人鱼的纪念铜雕,我用姑姑送的积木拼了一座城堡,把小人鱼放在里面。”
哲雅大概猜到这个“他”是指谁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不想让我接触那些哲学的书,他把书橱的钥匙藏在城堡里以为我找不到......”
哲雅问:“后来呢?”
“我们到了。”曾谙指了指发着光的酒店招牌,“快进去吧,太冷了。”
哲雅一觉醒来已经是十一点多,外面天是蒙蒙亮的样子,灰沉沉的云层和山脉之间夹着一层金红色的朝霞,听到她洗漱的动静了,曾谙敲门进来说该出发了。
“去哪?我们不待在这吗?”
“去索尔斯港,我已经租好车了,就停在外面,早饭我也给你带了,在车上吃吧。”
热狗和酸奶都还是温的,哲雅吃早饭,曾谙打开了车载导航在看路线,从雷克雅未克到索尔斯港全程350公里,大概需要6小时。
“师妹,你会开车吗?”
哲雅犹豫了一下说:“虽然我大二拿到了驾照,但我后来就没碰过车了,最好还是不要——”
“环岛公路又宽又直,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你开自动挡可以吗?”
“应该可以......”
“好,那就交给你了。”曾谙说着翻去了后座,拉过毯子盖在身上说 ,“我真的需要睡一会儿了,我想我可能有24个小时没合眼了。”
“从我们上飞机到现在你都没睡吗?师姐,真的要我开吗?要是出事了怎么办?师姐?”
没有回音,疲惫到极点的曾谙已经睡着了,哲雅壮着胆子上路了。
车子开出城市,面对的就是广阔的雪原和高耸的冰川,山脉被积雪覆盖呈现一种纯净的白色,天空显得格外广阔和空旷,银灰色云层低垂,偶尔露出一丝冷光。苔原植物矮小凋敝,掩埋在冬季的雪下,几乎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路上连车辙痕都没几道,缠着铁链的车轮轧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在空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哲雅看见了海,受北大西洋暖流影响海水并不会完全结冰,但零下的天气里,冰冷的海水呈现深蓝色和灰色的混合色调,波浪拍打着冰封的海岸线,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海面上偶尔漂浮着破碎的冰块,像是漂浮在无尽的寂寥之中。
哲雅想起来她玩过的游戏,弥散的开罗尔物质、永不止歇的时间雨、巨大的狩猎吞噬生命的怪物BT,她似乎在极度的死寂中已经逾越了生与死的边界,来到了冥滩。
太荒凉了,荒凉得令人害怕,哲雅明白为什么曾谙邀请自已同行了,这根本不是一个人能承受的景象。
人太渺小了,孤独太宏大了。
距离索尔斯港还有大概30多公里的时候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道路能见度变得很低,高纬度地区的白昼时间很短,天色暗了下来,哲雅不敢开了,叫醒了曾谙,曾谙又开了10公里,大雪变成了暴雪,雨刮器根本刮不动挡风玻璃上的积雪,曾谙只能开启紧急闪光灯靠边停车。
曾谙打开了车载广播,听着当地道路和沿海气象管理局的播报,把冰岛语翻译给哲雅听,大概半个小时后暴雪会停,到时候就可以继续上路了。哲雅感到惊奇,曾谙却说,这没什么,德语和冰岛语同属印欧语系的日耳曼语族,在词汇、语法和发音方面很相似,如果你会德语的话学起来很快。
为了保持车内温度需要间歇性的启动发动机,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曾谙拿着手电筒要出去检查排气管确保没有被雪堵住,不然她们可能会一氧化碳中毒,明明只花了几分钟,但哲雅却觉得像过了半个世纪那么漫长。
“你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吃点东西?后座的袋子里还有鹿肉汉堡和黑麦面包。”哲雅摇头,只是盯着曾谙,曾谙问,“怎么了?”
“师姐之前来过冰岛吗?”
“没有。”
“可你熟悉路线,掌握了冰岛语,甚至知道暴雪中的应急处理措施,你应该准备了很久吧?”
曾谙笑了,她说:“是啊,是准备了很久,毛毛一直劝我不要来冰岛,而你连问都不问就答应我了。”
雪变小了,她们继续上路,换曾谙开车,曾谙用自已的平板当车载导航,哲雅看见她们开过了索尔斯港,离地图上索尔斯港的位置越来越远,一路向东北方向开去。
哲雅问:“我们这是去哪?”
曾谙单手把卫星地图缩小,冰岛在东北方向上向海里延伸收窄,如同一只伸向深海的手,道路亦向岛屿的最东北角修建延伸,它的终点是一座悬崖上的灯塔。
曾谙说:“我们要到灯塔去。”
不知在漫长的黑夜里开了多久,车窗上有绿光的倒映,哲雅抹去冰雪看见了极光,那些极其梦幻的绿光在天际铺展开来,很快占满了整个天空,哲雅这才意识到她们已经驶出了云区,所以能看到高空大气层的极光,银河璀璨又凌冽,宛如点缀在仙女裙摆的钻石。
“你要拍照吗?”曾谙又问了这个问题。
“嗯。”
“好,我开慢一点。”
群山、雪原、星空、极光,美丽的事物,伟大又纯粹。
一片安静里曾谙听见了哲雅的轻笑,她问:“你笑什么?”
哲雅收了手机说:“我先睡两个小时,然后来替你。”
“好。”
哲雅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等她醒来时车已经停下来,曾谙不见了,车上的导航也不见了,外面的天微微亮,风声大得吓人,哲雅打开车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乌云翻滚,几乎要触碰到大海的表面,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种无尽的灰暗之中。深蓝发黑的海水在远处翻腾,波涛汹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透明的浮冰在海面上漂浮,每一块浮冰都像是一块孤独的碎片,反射着微弱的光芒,绵亘的黑沙滩像是一条无尽的黑色带子,延伸向远方,真正意义上的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悬崖上只有风声和海浪的声音,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而冰冷,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仿佛这里是世界的尽头一般。
雪地上有脚印,哲雅追过去绕到了灯塔背面看见了曾谙,风声呼啸,吹得人几乎站不稳,可她却抱着导航站在悬崖的边缘,再进一步就万劫不复。
曾谙在对着寥廓的天空和冰封的大海喊一个人的名字,风把那个名字吹到了哲雅耳里,她听清了,那个名字她曾见过的,在那一封落了灰的信件封面上。
“陆嘉衡”,三个字,却像抽干了曾谙所有的力气,她跪在雪地上哭了起来。
哲雅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导航抱住了曾谙,她看见了曾谙真正想去的地方——892海里之外斯瓦尔巴群岛。
“如果你想见他,我们可以坐船去。”
眼泪坠落在雪地上灼出洞,如同大地的烫伤,曾谙说:“我不能去见他,我永远不能见他。”
她所能做的,只是在多年后站在冰岛最东北角的海崖上,隔着冰封的挪威海呼喊他的名字。
哲雅从未见过如此强烈又绝望的爱,她问:“他爱你吗?”
曾谙说:“我们约定五百年后,等认识我们的人都故去,与我们有关的事物都消散,他来找我,我们在一起。”
哲雅无法相信,她说:“五百年岂不是连骨头都烂完了......”
曾谙笑了却泪落如雨,她说:“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
五百年,真是连骨头都烂完了,可是在春日里的龙溪桥边,17岁的曾谙却对陆嘉衡说,好啊。
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回去索尔斯港的路上是哲雅开车,曾谙坐在副驾驶座上。
“关于斯瓦尔巴大学寄来的那封校刊......他知道是你吗?”
“他知道,每年预约的人数只有个位数,我一直填的是他的名字,身份认证用的是他从前在复大的教育邮箱......”曾谙闭上了眼睛,很轻很轻地说,“他一直都知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