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大的最后一个学期,哲雅真的选了32个学分,课表上的课排得密密匝匝,课程堆在一起如同砌起来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她奔波在教学楼各个不同的教室之间,身似转蓬,就连论文答辩都是向授课老师告了假抽空去参加的。不过好消息是她并没有遭到太多为难,她和曾谙都顺利通过了答辩。
每天都是满课的状态消耗了哲雅大部分的精力,她又陷入了轻微的解离。当她的身体疲于奔命时,她的灵魂抽离出来悬浮在一边,她淡漠又悲伤的注视自已,再次看见了在纷芜繁杂的现状之下隐藏的巨大、无目的、无意义的虚无。
曾谙想在国内高校任教,老陆教授桃李满天下,她的姑姑陆文沚是华五院系主任,陆嘉衡虽然已经淡出了主流但著作等身,陆家在学术圈里颇有人脉,尽管高校教职竞争激烈,但这对曾谙来说并不算是太难。
毛毛则打算在岛内氛围相对宽松高校找一份教职,台大横向对比岛内其他高校完全是降维打击,所以他很有信心。当他们坐在一起吃中饭的时候,曾谙和毛毛问哲雅有什么打算,哲雅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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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群星闪耀时》的第一章名为“遁入不朽”,当失败者、反叛者、亡命徒巴尔沃亚决意开启前途未卜的航海旅程时,茨威格是这么描写巴尔沃亚的心理的:“在这有人居住的世界尽头,只有一种可能都逃亡方式,那就是以一种辉煌的方式逃亡,遁入不朽”。
她想起了招生面试时周老对她的诘难,属于年轻人理想,浮靡亮丽,脆得像蝉翼。她弃绝的自已度过的二十年的生活,斩断亲缘,她其实是一个从旧日生活牢笼里逃脱出来的失败者、反叛者、亡命徒,在尘世的土壤中已经全无立锥之地。
她妄图在文学领域建立不世之功,妄图跟巴尔沃亚一样在伟大事业中寻求庇护,妄图不朽。她在无数被推翻的空洞的意义的废墟上看到了屹立的东西,于是她拼了命来到这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之下,可她只看见了伟大的尸体、古典的坟墓和高尚的墓志铭。这东西可以是真理,可以是理想,可以是一切对她还有吸引力的概念的集合,它把她从虚无中拉出来,她满心欢喜向着希望奔去却发现迎接她的是更深的虚无和空幻。
她追寻的纯然超越的精神世界来到台大,把这里当做一个乌托邦,可世上根本没有乌托邦。
有很多她应该做的事,如果她想继续读书,她就应该利用人脉联系专业领域内的博导;如果她想在社会上谋职,她应该投递简历准备笔试面试;如果她想求仕途,她应该学习申论和公文写作然后去参加省考和国考。
她应该做的事都是那么得无趣,令人失望,她感到疲倦,连随便择一件去做的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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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封宇说他得回去处理一些官司的时候,哲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的笔并没有停下,机械地在课程提纲旁边记下一句更简洁简短方便记忆背诵的重点,封宇在旁边静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哲雅才像一台缓缓启动的机器一般转过来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封宇说是一些演艺合同上的纠纷,经纪公司到处找不到他人,转头把他给告了,法院传唤封宇多次无果,于是案件一直拖着。根据诉讼法,被告拒不出庭参加诉讼的,将视为对自已诉讼权利的放弃。如果他再不出席,法院会直接做出缺席判决并强制执行,被冻结的钱拿不回来倒是其次,要命的是他的出入境签证来路不明,这会影响帮他弄到出关文件的杜蘅和担保的哲雅。
哲雅问:“严重吗?”
封宇摇摇头,只是经济纠纷,杜蘅给他找了相当厉害的律师,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哲雅很忙,这周有两门课要求手写的读书笔记,两门课要准备课堂展示,还有一门课要提交中期论文,优秀毕业论文要去院里公开答辩,PPT要改,很多问题要提前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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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宇一直很希望哲雅去游乐园看看。
她见过他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练习王子的台词,关于爱和救赎的老调重弹。她站在门口看着他,当他们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封宇带着笑意继续背台词:你应该吻我的唇,因为我爱你。她觉得好笑,觉得这好像小时候儿童节文艺汇演上拙劣表演,于是她也笑了,直率得有点残忍,不过封宇不在乎。
最终哲雅也没能抽出空去游乐园。
她没有时间送别封宇,她也没有时间送别曾谙和毛毛。
那是一个寻常的春日下午,桃李盛极,风卷着无数落花吹进文学院拱形回廊。她从卷帙浩繁中抬起头来,灵魂如同从深水中潜伏的鲸浮上来呼吸,她终于感受到了一种迟来的淡淡的离别的愁绪。
这样的场景她在人生中经历过很多次了,“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她想这是可以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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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雅为了32个学分而焦头烂额的时候,林斯静完成了他最重要的论文,用K理论中的高阶同调群工具对特殊的非紧致四维流形进行分解,论文在Iiones Mathematica发表后引起了学界不小的震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摆在他面前的是数学家会组织的研讨会和专业会议提出的各种问题,他需要一一回应它们。
去年夏天之后他们的电话联系变得频繁起来,当林斯静跟哲雅分享这些的时候,哲雅从他的话语里听到的不是欣悦而是疲惫。
哲雅问他累吗,电话那头的林斯静停顿了一下,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的呀。”
学术前沿的讨论如同华山论剑,当你选择亮剑时,你就不能逃避,否则你的理论连同你本人的名誉都将一溃千里。
哲雅说:“可是你应该做的事不等于你想做的事。”
林斯静没有否定,他说:“但这是我趋向目的必经的一部分,尽管这不是我期望的一部分,但我想,这并非不可接受。”
他的想法太正常,太正常了,也许这才是心理健全的正常人面对挫折磨难应该有的心理活动,她也应该像这样才对,可是她做不到。
来找欧阳骊的记者、政要、学者络绎不绝,不过老师由于多方奔走已经很少待在校园里了,于是这些人就不可避免地要来打扰哲雅,做这样迎来送往的事对于哲雅而言是一种折磨。也有和老师持相反立场的学生跑来找哲雅的麻烦,她被举着标识的一队社会和社工学院的人跟着走过了大半个校园,刚开始她很怕,只顾低头疾走,后来这事发生得多了,她也就习惯了,能压住慌乱走得气定神闲。他们问的问题很多,都很尖锐,哲雅能做的只有沉默,像石头一样沉默。
最棘手的是签证的问题,因为她要提前毕业,于是使馆拒绝了给她续签证,目前签证的有效期只持续到所有课程结束,可是她还得参加期末考试,得等所有课程出成绩之后才能满足毕业条件,也就是说整个期末周她都会是非法滞留的状态,随时会被遣返、拘留或者处以巨额罚款。
老师和师兄师姐都在为哲雅想办法,最后也只能通过疏通关系一周一周地给哲雅续临时签证,每周她都得去使馆。
“我觉得很累......”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好像已经被透支了全部都生命力,电话那头的林斯静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在普林斯顿时说的话,我们要一起决定我们的未来,我想这意味着你默认不管未来如何,我们是会在一起的,对吧?哲雅,到我身边来吧,我想你来。”
“可是我到你身边又能为你做什么呢?”哲雅感到无力,她不想又以丧家犬般狼狈的模样逃到他身边。
林斯静的声音温柔:“我不在乎这个,不论你是为什么到我身边来,我总是高兴的。”
他没有说谎,就算除夕夜里,她湿淋淋地出现他床头,像一只刚爬上岸的水鬼,他依旧觉得欢喜。
“可是......”
可是什么,哲雅说不出来,她根本没组织好语言,也许她只是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林斯静的援手。
林斯静猜到了,他说:“有时候你会忘记,但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
“傻瓜,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很无奈,好像为他感到叹惋,表现得不像个亲密恋人,像个裁判,林斯静笑了,无奈又包容,他说:“人们不会因为一个人对自已有好处就去爱一个人的。”
哲雅叹了一口气,她说:“好,等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了我就去找你。”
“嗯,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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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哲雅终于拿到了自已的硕士学位,她几乎是卡着时间点申请到了赴美签证,坐上了去往美国的飞机。
经欧阳骊的推荐,哲雅申到了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和文化研究专业的博士生,带她的博导姓陈,是欧阳骊的故交。语言学这一块虽然是哲雅的短板,但经过她有意识地恶补过后,水平也勉强过得去。欧阳骊说老陈是一个心宽体胖的老好人,必定不会太为难哲雅,哲雅可以先安定下来再慢慢思考以后的打算。
“这样很难熬吧,你看你瘦了好多,憔悴得都没精神了......”临行前欧阳骊轻轻摸了摸哲雅的脸满眼的心疼和愧疚,她不止是授业的恩师,也是慈爱的长辈。
哲雅摇摇头说自已没有关系,只说老师要多多保重。欧阳骊笑了叹了口气让哲雅不用担心自已,她之前说过的,她教过的许多学生如今都在机关里工作。
飞机飞过太平洋,从高空向下望去,大海之上生云海,明亮的阳光照在如绸缎一般绵延一体的海面上,在极度广阔空间里飞机的飞行失了高速感,反而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切。
七月,一个新的夏天诞生于海水和太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