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茵的遗体火化之后一直存放在殡仪馆,年前警察就联系上了她的家人,不过他们一直不愿意来领取骨灰,一嫌丢人现眼,二嫌不吉利,于是一直拖到了开春。
他们要见林家的人讨说法,林余晖早已遁入空门去,于是警察打给了两位老人。
过了一个冬天爷爷的身体更不好了,一直在上海的医院住着,奶奶也大病了一场,中药一直没断过,都是叶相柔在照应着,林余晖的不动产和股份到了两位老人名下,两位老人都给了叶相柔。
最终也是叶相柔出面去见了婉茵的家人,比婉茵小不了两岁的两个弟弟和父母都来了。两个弟弟揪着叶相柔就要动手说要血债血偿,叶相柔面不改色说林余晖就在南北湖的庙里念经,你们大可以去结果了他。婉茵的父亲问你是林余晖什么人,叶相柔说前妻,婉茵全家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婉茵的父亲说我的女儿不能白死,叶相柔挑了挑眉,那就是索要赔偿的意思了,她问你们要多少钱?婉茵的母亲突然大哭说不要钱只要女儿的命,其中一个儿子在父亲的授意下把她拽到了一旁。
婉茵的父亲说要五十万,叶相柔说二十五万,对方立刻翻了脸痛骂她冷血歹毒草菅人命跟林余晖一样畜生,叶相柔说大人和小孩抢救花了八万,孩子住了两周的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八千一天,后续办理各种手续花了一万多,孩子现在不到一岁,请保姆花了五万多,这些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二十五万了,再算下去他们连二十五万都拿不到。
“你还有脸提那个孩子,你偷走了我姐姐的儿子,让他跟那个该死的畜生姓林,还想拿那个孩子要挟我们。”
哪来的要挟,叶相柔感到困惑了,她问:“你们什么意思?”
婉茵的父亲说:“那是我女儿用命生的儿子,他是我们的,林家想要,得另外给我们五十万,至少。”
叶相柔问:“你们想要那个孩子?”
年轻的儿子代替沉默的父亲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是义愤填膺,他说:“当然,不然把他放在你们手里吗?鬼知道你们会怎么对他!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相柔笑了,稳操胜券、成竹在胸的笑容,她略过那个年轻人直视沉默的男人说:“你们觉得我为什么要东奔西跑地把各种手续办下来?现在我是那孩子的监护人,我不会把他交给你们的,你们想要他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跟我打官司,我会请全上海最好的律师跟你们慢慢打,好好打,旷日持久地打,花再多钱我都不在乎。在此之前我会先告你们敲诈,我告诉过你们的,我是林余晖的前妻,我没有任何义务替他赔偿你们,你敲诈我,你的儿子们死亡威胁我,我会把你们都送进去坐牢。”
年轻人爆发出一声愤怒有余而底气不足的怒吼:“你敢?”
叶相柔带着些许同情看向他说:“我真的敢,你呢?”
无人应答,沉默中只有失去女儿的母亲还在哭,叶相柔不想再继续了,她留下了自已的名片说:“想好了就打电话给我,直接说银行卡号,我会把二十五万打过去。”
临走前,叶相柔摸了摸那个小小的骨灰罐,殡仪馆免费提供的统一制式,是为无家可归无人认领的可怜人准备的,代表文明社会的一种人文关怀,现在它用来装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的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叶相柔洞见了婉茵的家庭,一个野蛮而失序的家庭,她决不会把林斯静交给他们。
二十五万打过去之后事情仍然没有了结,婉茵的父亲带着两个儿子找到了叶相柔住的小区,跟踪、窥视或者威胁,但不论哪种叶相柔都无法接受的,第一次发现他们的时候叶相柔把在庭院里玩的林斯铉叫回屋,让他锁好门,然后她打算一个人出去跟他们谈谈,林斯铉吓坏了,问:“妈妈,你什么都不带吗?”
“斯铉,世上的事总是要先礼后兵的,现在你拿着手机上楼去和弟弟待在一起,你要从窗户里看着我们,如果他们开始攻击我,你就报警,明白了吗?”
林斯铉点头。
叶相柔赞许地摸摸他的头,打开门走了出去。
对方是来要钱,他们已经找过林余晖了,态度比上一次无赖得多,叶相柔说自已不会再给他们钱,他们大可以去告她,不过由于婉茵和林余晖没有法律婚姻关系,他们不可能利用婉茵分得林余晖的财产,林斯静的确能继承林余晖的财产,但是他现在未成年,叶相柔再次强调了自已监护人地位,她微笑着说:“现在需要我解释监护人的权利和义务吗?”
父子三人都没说话,叶相柔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不要再来打扰我到家人和我们的生活,下一次我会直接报警。”
一个星期后,叶相柔再次发现了他们的身影,她选择了报警,警察过来了解情况,也调了现场监控,说可以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对父子三人进行拘留和罚款。他们吓得挺厉害的,叶相柔说我的本意并不是与你们结仇,只是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我所说的一切都不是在开玩笑,她选择了谅解,警察给父子三人解开手铐,警车乌拉乌拉又开走了,叶相柔说:“你们走吧,别再来了。”
他们三个的确不来了,换婉茵的妈妈来了,那个女人跪在叶相柔家门口开始了漫长而持久的折磨,咒骂、哭嚎、哀求,日夜不休,物业、街道、警察来了都没用。
叶相柔问心无愧,但年幼的斯铉却承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总在后半夜里跑来找叶相柔,要抱着叶相柔才能睡着,叶相柔也没办法,她开始考虑换房子。
天气渐渐暖起来,爷爷奶奶的身体好了很多,两位老人打算回宁波了,当时林斯静已经八个月大了,已经可以摄入辅食了,他们决定把这个孩子一起带回宁波。
“相柔,我们不是不了解你,恰恰相反,你的品格,你的气性,我们都太了解了,斯静如果留在这里,只会给你带来无穷的麻烦,让他跟我们走吧。”
*
“小时候最盼望的事就是放暑假,妈妈送你到爷爷奶奶家来,一整个夏天我们都可以待在一起。”
“妈妈每次走之前都会说,‘林斯铉,不许让弟弟帮你写数学试卷,你得自已写。’”
林斯铉模仿着母亲叶相柔的语气,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林斯铉揽着林斯静的肩膀,既心疼又自豪地说:“斯静,你是个真正的天才,从小都是。”
笑容渐渐从林斯静脸上消失,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茫然和无助,他说:“哥哥,我现在不是了,我失败了。”
林斯铉问:“失败是什么意思?”
林斯静摇了摇头。
他总是这样,喜欢把所有事情藏在心里,林斯铉摇晃着他,像小时候那样哄着他的弟弟:“说吧,斯静告诉我吧,就算我听不懂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斯静叹息了一声说:“选择六维曲率作为博士论文选题时,我和Isabeau都以为很快就能把它做出来,可是它的难度和工作量远超我们的估计。Isabeau是研究微分几何、拓扑学和数学物理交叉领域的大牛,微分几何和拓扑学中最重要的A-S指标定理就是他在上世纪参与证明的,可是连他都没办法,这注定是一条绝路,我只能放弃......”
“可是你从不放弃,斯静,17岁的时候哪怕眼睛看不见了,你都没有放弃数学这条路。”
“微分几何近几年在偏微分方程方面取得了很大突破,我试图学习这部分前沿的理论知识,希望它能启发我解决我遇到的问题,但是它太难了——哥哥,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就连数学对于我来说也变得那么难以理解,我学不会了,我真的理解不了,我感到痛苦,我从来没这么痛苦过,简直生不如死。”
深度的痛苦和恐惧一起发作起来,林斯静无法控制地浑身发抖,原本趴在他旁边的小玻察觉到异样,一骨碌爬起来摇着尾巴贴到他身边,林斯静摸着小狗温暖的毛茸茸的身体感觉好多了。
林斯铉从没见他这副样子不禁红了眼眶,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以来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所以你就试图在自已的办公室里自焚是吗?”
林斯静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那不是他的本意,可他无法解释自已的行为。
那天他把小玻托付给房东太太,花了1.5美元在便利店买了一只打火机,然后像往常一样到了办公室,锁紧了窗户和门,删掉了LaTex里所有的内容和MATLAB里全部的代码,格式化电脑硬盘,点燃了所有纸质留存稿,一个人坐在火里,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悲伤。
数学系的Fine Hall在1931年建成,经过了多次翻新和现代化改造,毫不意外的林斯静触发了烟雾报警器,整个楼层的电力自动断开,但是自动喷水灭火系统的管道只装了走廊和安全通道,火依旧在烧,他听见它吞噬一切的声音。黑色幽默的点是学校该省省该花花,办公室的门还是八十多年前的实心木门,Isabeau带着人高马大的师弟Keene两脚就踹开了门冲进来把林斯静从火里拖了出去。
Isabeau陪林斯静在教学楼下的枫树荫里坐了很久,Isabeau说:“Lin, I know how hard you've been w on your dissertation, and I uand the immense pressure you feel. But your health and well-being are far more important than any academic achievement. What happeoday was a serious wake-up call. It's clear that you o step bad take a break.“
“what else I do?”
常年不修边幅嘻嘻哈哈的小老头破天荒地拿出认真谨慎的态度回答这个问题,他说:“Please, Lin, take some time away from your wo somewhere peaceful, spend time with people you love, and do things that bring you joy and relaxation.You are an incredibly talented and dedicated person, but you are also human. It's okay to ask for help and to take time for yourself."
林斯静知道自已造成了巨大的麻烦,Isabeau说学校那边的质询他会去解决,会没事的,林斯静心怀歉意不想让Isabeau继续为难,于是他说“I will.”
Isabeau非常高兴地说:“I knew you would e around. You have always been my smartest and most insightful student.”
"thank you, Isabeau."
小老头语重心长地拍拍林斯静的肩说:“Remember, your worth is not measured by your dissertation or any single aplishment. We are all here to support you, every step of the way. You are not alone in this difficult time.”
林斯静其实跟哲雅一样,总是一个人面对所有困难,所以他完全明白哲雅的感觉:那是一种无法诉说的绝望,个体全然孤独地存在于世上,没有任何情感的联结使这个可怜的灵魂免于无期的放逐。
可是他和哲雅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哲雅全然拒绝人与人情感的联结把自已变成了封闭的孤岛,但林斯静仍对这样的联结抱有期待,他在漫长无际黑暗中寻找火光。
可即使是处于那般境地里的哲雅依然给予了林斯静一星微弱的火光,林斯静感受到了。
“刚回国那会儿确实不方便,不过有阿宇在,他和他的朋友都很照顾我。”林斯静脸上忧郁神情消失了,犹如云销雨霁般,他说,“哥哥,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她叫陈哲雅,我爱她,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林斯铉说:“有那么好,能让你喜欢成这样,你们在一起了吗?”
“就算我们在一起,可她依然不属于我,她是自由的,但是哪怕我们不在一起,她也是爱我的,我们永远不会和彼此分离。”
这都什么跟什么,比六维曲率更让林斯铉摸不着头脑,有那么一瞬间林斯铉觉得弟弟可能有点精神分裂了。
大概猜到大哥在想什么,林斯静笑了说:“以后有机会我会把她带来给你和妈妈看的,我希望能得到你们的祝福。”
林斯铉明白了:“你特意来一趟就是为了这个吧,小子。”
林斯静脸红了,他说:“也是希望你们放心,不要为我担心。”
“嗯,我会转告妈妈的。”
在上海到宁波的高铁上,林斯静收到了Isabeau回复的邮件,Isabeau很高兴他能回来,那篇针对BSD猜想的文章他们都看了,他们很期待能跟他一起讨论。
Isabeau在邮件里说林斯静的办公室已经被修复好了,他和Keene听取心理治疗师的建议把被烟熏黑的墙刷成了蓝色,刷了一半才想起来他是看不到,Isabeau的老婆Martha女士说蓝色也挺好的,说不定能形成神奇的疗愈磁场,三个人一合计干脆把四面墙全刷蓝了。
AI助手读这一段的时候林斯静忍不住笑了。
邮件的最后一句话是:“Spring has arrived,and I am so glad you will be returning to 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