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披挂着露水在初阳中闪闪发光,溪水亦清得发亮,早晨哲雅骑着小电驴穿过整个市区过来山岙里镇上的网点,整个人像被凉水浸透一般连骨头都沁着寒意,心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她就是选择了逃避,为什么不能逃避,对于她而言现在这种虽然摇摇欲坠却维持着平衡的心理状态已经是很难得了,冒着自我毁灭的危险去爱,那种事骗骗小孩在就算了,对于现在的哲雅而言没有比维系自已内心的平和更重要的事了。
只是她没想到先来找她的人不是林斯静而是封宇,网点里很冷清,一整天都没几个客户,哲雅常站在大厅里看着天上的云从这个山头飘向那个山头,回忆、思索、发呆,封宇却挡在了她面前,阻断她已经缥缈到天际的思绪。
“斯静他还在等你的答案。”
他倒是直抒胸臆,哲雅神情淡淡道:“还没想好。”
封宇被她的直率搞得措手不及,愣了半天才问道:“你在犹豫什么?”
等不到哲雅说话,封宇便把一直压在他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斯静他看不见,所以——”
“不是。”哲雅否决得很干脆,她觉得好笑说:“你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一下林斯静是否真的了解我,首先我是个精神病人,其次我也许是个双性恋,并且我是丁克这辈子绝对不会生孩子,我家除了我还有个弟弟,我的父母都是拥有绝对掌控欲的疯子,这些他都能接受吗?”
封宇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跟他说过吗?”
哲雅完全无所谓:“你可以全部跟他说啊。”
封宇又沉默了,哲雅觉得更好笑了,她说:“你不会是打算向他隐瞒吧?你以为他会收获什么,美好爱情吗?”
“你真是......”封宇完全想不出形容词,憋了半天憋出一个词“恶毒”,可是他说得很轻,轻到哲雅都不想和他计较。
“如果肉体只是寄存思想的封闭箱体,那么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否可以看做一场双盲实验?只许你揣度别人,而不许别人揣度你,这是否太不公平了呢?一直是你在问我,我还没问你呢,你这个样子,我很难不怀疑你喜欢林斯静。”哲雅仍是笑着,只是那目光冷得可怕,如同严冬砭骨的风冻得人浑身发痛,她无视封宇越来越难看的表情,几乎毫无心理负担地把那个问题问出了口,“你喜欢他吗?”
“陈哲雅!”
哲雅轻蔑地笑了一下,静静看着他不说话了。
“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不是这样跟我说话的吗?”
封宇感到无奈和头痛:“你还是真是记仇。”
“对啊,我就是没有看起来那么豁达,被别人伤害到了的话我就会一直记在心上。”
“好吧好吧,那么哲雅姑娘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呢?”封宇特意强调了一下说,“真正地原谅我。”
“很简单,帮我背米。”
“背米?”
“对啊。”哲雅指了一下墙角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米,晃了晃手上的表格,“帮我把米都送到客户家里,我就彻底原谅你。”
“......”封宇彻底没办法了,点头说,“好吧,我帮你。”
下午封宇开着他那辆酷炫拉风的红色牧马人,后备箱和后排装满大米行驶在颠簸的乡间小路上,哲雅坐在副驾驶看着高德地图给他指路,然而哲雅对这里的路也不熟,好几次开到河滩里没路了,又要原路返回。
村子里人家的房子都在山脚挤成一片,建筑间的巷道极窄,蜿蜒向山上如同羊肠,车子开不上去便要封宇把大米扛上去,一包四十斤的米也不算太沉,但是上坡路极陡,走不了一会儿就要休息一会儿。哲雅也不催他,一手提着一袋十斤的米,在旁边等他。
山风闯入窄巷,带来满山林叶振声,吹涨封宇的白衬衫,他的腰身是相当好看的,那一头酒红色的头发更是衬得皮肤雪一样的白,他的鼻尖结着细细密密的汗,明亮如清溪般的眼睛望着哲雅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哲雅没有理他,默默转过头。
下午四点半,天空染上晚霞的薄粉,他们米也快送完了,实在偏僻的哲雅也不打算去找了,她要封宇在人家檐下的石墩子上坐着等她,自已去之前路过便看到的小杂货铺买了两瓶冰可乐回来。
瓶盖拧开的瞬间因为高压瓶内溶解在液体里的二氧化碳瞬间逃逸,很好听的声音,封宇直接猛猛灌了半瓶,一回头看见哲雅那一瓶才喝了一口,蹲在旁边拿笔在表格上钩划。
“之前你都是一个人吗?”封宇有点后知后觉,“一个人送米?”
“嗯,不会送这么多,我会顺便把走访做了。”哲雅头也没抬。
村子里几乎没有年轻人了,都是白发耄耋的老人,或拄着拐杖坐在自家庭院里、或三三两两集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他们两眼空空地望着天空和山峦,万物的声息在他们周围发生却也被隔绝在灵魂厚厚的茧层之外。
“斯静说你是浙大的......为什么你要......”
封宇的话没有说下去,哲雅抬眼看他,在他的脸上看见了同情,她说:“浙大不能干这个?”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哲雅笑了笑,说:“因为我爸妈对这份工作很满意,所以我继续干着。”
“那你自已呢?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我喜不喜欢重要吗?”哲雅反问。
封宇当即要回答她,重要啊,当然重要,一个人如果做自已不喜欢的事,那活着有什么意思,但是哲雅好像已经看穿了他要说什么,她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了然于心又满不在乎的笑,封宇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欠我爸妈45万。”
“什么意思?”
“之前我在学校坐牢想死想到要立刻执行的时候,半夜爬下床拿笔算我爸妈到底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我之前看过一篇论文数据说在江浙沪地区一个家庭培养一个本科生的平均花费是65万,但是因为我读书很好,没上过补习班,身体一直也比较健康,所以我算出来是45万。”哲雅仿佛自嘲般地轻轻嗤了一声说,“我真省钱啊。”
“他们会拿这个说事吗?”封宇惊异。
“经常,这是我欠他们的,所以我在想等我挣够了45万,还给他们,我们今生父母子女一场到此也就为止了,我要去流浪,当一个流浪汉。”
封宇更诧异了,他逐渐意识到这个女孩是真的疯,疯得很有意思,他tm要爱上她了,他说:“好浪漫,我也想和你一起。”
哲雅笑了说:”真的吗?可是你妈妈会哭瞎眼睛的吧?“
封宇避开了这个问题说:“那你妈妈呢?她不会吗?”
“不会,我已经还尽了。”在声势浩大席卷层林的山风里,哲雅缓缓念起许久许久前在书里看的那句话,如同念一句古老的谶语,“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封宇默默看着她,可是理性限度内的疯狂感觉好得令人上瘾,哲雅的疯劲已经上来了,她兴奋地两眼放光:“可以一起去温暖的地方,去尼泊尔怎么样?尼泊尔那个国家又脏又乱同时还很圣洁,人人看起来都像乞丐,那么人人都不是乞丐。那么远,也许路上就死了。”
封宇还是没说话,她却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否决了前一个想法,那种被她压抑在身体里的蓬勃生命力爆发出来,她用不可自制的愉悦的声音说:“不,不去尼泊尔,我们应该一直向南,走到海里去,去海里!”
往南走,陆地的尽头是海洋,大片蓝色温暖的海洋,可以当我们的温床,也可以当我们的坟场。
此时此刻,就算林斯静没有说,封宇也明白了哲雅最根本的想法,她是强风之下压弯到极限的草茎再多一丝的力气就要折断,她是已经布满裂纹的器皿只要再轻轻碰一下就会碎落一地。
“你知道我欠斯静多少钱吗?”封宇突然说。
“二十五万吗?”
封宇摇摇头笑着说:“大概两百多万吧。”
哲雅愣了一下,问道:“你在开玩笑吧......”
封宇依旧笑着,只是那笑容落寞得可怕,他说:“我没见过我爸,我妈说他死了,不知道真的假的,我家就我和我妈,我妈在食堂里当洗碗工供我上学,我们家很穷。我初二那年我妈得了癌症,是肝癌,不治就会死,我就辍学了,到处打工,也想过卖屁股,可是我遇到了杜蘅,她骂我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把我赶出包厢,让我去她开的酒吧当服务生,就是‘裤云’,一个月给我六千。”
哲雅已经听呆了,封宇眨了眨眼睛:“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和斯静一样是富二代?哈哈,我是在法餐厅兼职的时候遇到的斯静的,斯静当时好像得了一个很厉害的奖,和同学在一起庆祝,他认出我了,喊了我的名字。你知道的,他记忆力超群,想从他面前溜走几乎是不可能。那天是周三,他问我是不上学了吗,我就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他了,然后他就说他可以借钱给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以前小学里有人欺负他的时候是我站出来让他们不要欺负他,然后我就点头说是是,但其实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了,也许是别人见义勇为也不一定。”
“......”哲雅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尽管她知道比较痛苦最无济于事,可是这是真正命运层面的悲剧,与她遭受的精神折磨完全不在同一个量级,能作为回应的只有沉默。
“斯静也很可怜,小时候我妈妈带着我在老城区租老破小住,他和他爷爷奶奶就住在我们旁边。没有父母的小孩总是很容易被同龄人欺负的,我和斯静是那一片被其他人排挤的小孩,所以我们关系特别好。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斯静的父母为什么只把他大哥带着身边却把他扔给爷爷奶奶带,他的性格就是痛得受不了自已也会一直忍着不掉眼泪,别人笑他就跟着笑,所以那时候他家里人都没发现他的病,他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封宇叹了口气,两个人坐在弥漫着霞光里静静吹着晚风。
哲雅说:“他是瞎子,你是孤儿,我是疯子,我们都是可怜虫......”
“很难不赞同。”
两个人相视大笑起来,人就是这样,崩溃到一定地步反而什么都不在乎了,反而能毫无顾忌地笑起来,也说不清是笑荒诞的现实还是笑自已。
哲雅回去的时候网点的门已经关了,封宇问她要怎么回去,哲雅指了指那边停在树下的小电驴说自已骑车回去。
“要不把你的小电驴塞我后备箱里,我们去找林斯静。”
“找他做什么?”
“我们应该在一起。”封宇的表情很认真,他说,“我们三个应该在一起。”
“神经病。”
“那我走啦,你自已路上小心嗷。”
“嗯,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