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世间的诀别之前,早就有许多零碎的疏远和道别藏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了。
她们之中哲雅是经常说到死的那个,她总是想死,课听不懂想死,考得不好想死,睡不好失眠想死,中午食堂没抢到最后一份葱油鸡也想死......而阿妍,这位温柔而沉默的朋友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认真听完她絮絮叨叨,总是安慰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阿妍的成绩比哲雅好太多了,哲雅从没见过阿妍因为学习上的事烦恼过,阿妍的性格也好,同学中没有不喜欢阿妍的,哲雅一直以为阿妍是青春花园之中开得最美最好的那一朵花。
她忘记了在镇中读书的日子对每一个学生来说的艰难,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如同陌路狂奔,阿妍只是习惯性不说而已。阿妍独自面对家庭的剧变,独自处理校园小社会中那些复杂又虚荣的家境攀比和性缘竞赛,她在表面上维持着正常的谈笑,其实灵魂已在无声中遍布裂纹濒临崩溃。
在哲雅依然是一个对什么都不满,肆意发泄着不满,不懂退让、收敛与矫饰的小孩时,阿妍的心境已经被磨砺成了一个大人。阿妍更成熟更通透,这也决定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态度不是不满而是失望,彻底的失望最终导向了彻底的绝望。
分班之后总是阿妍来找哲雅,哲雅光写一张数学试卷就要两个半小时,而阿妍能在两个小时之中解决掉所有的作业。大课间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去放松了,教室里只剩寥寥数人,哲雅绞尽脑汁地写卷子,阿妍就坐在旁边的空位置上一边看书一边等,等哲雅写完之后她们就可以一起去食堂吃。
阿妍在看《马尔多罗之歌》,后来哲雅去校图书馆借了这本书,翻开书页才明白她在看什么。洛特雷阿蒙,那是一个如疯子般自焚的诗人写出了绝望妖冶到极致的诗,忧郁得像宇宙,美丽的像自杀。
其实哲雅察觉了阿妍身上那些细微的改变,她直觉的敏锐远超常人。阿妍开始学会叹气,很深很长的叹息,那是灵魂在重压之下无可奈何的叹息,每叹息一次,她的生命力就少一点,她来找哲雅的次数变少了,她脸上的笑容也变少了,她原本就寡言,后来变得更加沉默,有时候几乎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可惜那时哲雅就像被关在玻璃瓶里四处碰壁的小虫,她没有办法超越自身的痛苦观照阿妍的痛苦,哲雅依旧没学会退让、收敛与矫饰,但是她也学会了沉默。
她们最后一次说话是九校联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周六的下午哲雅骑着自行车回家看到了马路对面等公交的阿妍,她们隔着马路只对视了一眼,哲雅特意从十字路口绕了回来。自从她们各自心照不宣地跟对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巨大痛苦保持距离之后,她们彼此之间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但那一天哲雅就是觉得自已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冥冥之中她觉得她一定要跟阿妍说话,她有问题一定问她,尽管她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哲雅已经忘记最后一次对话的细节,她只记得她问,阿妍,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我发现你连笑都很少了,你怎么了?阿妍看着她声音很轻地回答,不想说就不说了。哲雅终于词穷,她在维持社交这一方面十分低能,当她的朋友选择不再包容她,她便觉得自已像被丢弃了一般茫然失措,她急着逃走,她说,你一个人路上要注意安全,再见。阿妍点点头,望着她说,你一个人也要注意安全,再见。
关于那一天的记忆是错乱的,哲雅不知道自已究竟有没有在出考场的时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见阿妍一个人往实验楼七层走的背影。也许她看到了但她没有跟上前,她放任的悲剧的发生,大脑在极度的愧疚和自责中给这一幕打上了虚假、幻想、不真实的烙印。又也许她根本没看到,是大脑在目睹悲剧后又结合证人的叙述而捏造的记忆,为了挽回不可挽回的错误,给了她一种阻止事件发生可能性,至少还有一丝可能。
那次九校联考语文阅读考了房蒙的《沉默》,那是一篇过于苦涩无奈的散文,讲作者已经过世的祖父,“有时你会想,将来的将来你会如何回忆今天呢,如何回忆他呢?或许只好带着笑或沉默”,考场上的哲雅读完文章的最后一句黯然良久才缓过神来继续答题。
"五一假期,你去看他——"这是《沉默》开篇第一句话,阿妍将这句话誊抄在作文格里,作为她对这个世界留下的唯一最后的遗言。她在考场枯坐近四十分钟,响铃,交卷,她把答题纸翻过来,满页空白被压在下面,哲雅已经想象不出她当时的心情。她一个人走上了实验楼已经被荒废的七层,跳下去,摔在竹林里,严重的内脏出血脑出血,在医院抢救一天一夜之后终究回天乏术宣告死亡。
那天下午考数学,哲雅不到半个小时就做完了整张试卷,她从来没做得那么快,她像在梦里一般浑浑噩噩。她从考场的座位向外望,正对着实验楼七楼伸出来的那一段栈桥走廊,下午天转阴,拉起来的警戒线在风里漫无目的地飘。她曾对阿妍说自已在想人的各种死法,几乎所有用非自然手段逾越生死界限的方法都会带来巨大的痛苦,与其选择缓慢地方法不如一了百了,她告诉阿妍跳楼要死透的话至少得是五楼......她终于意识到阿妍是抱着何等坚定决绝的赴死之心结束生命的,她也终于意识到阿妍的灵魂和肉体都被这个世界完全摧毁了,阿妍已经活不下去了,哲雅坐在考场哭了起来。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我不是阿妍最好的朋友了,我以为我们变成了普通程度的朋友,可是直到她的班主任来找我,我才知道我一直是阿妍唯一的朋友......”哲雅顿了顿,她说,“这是我欠阿妍的。”
封宇说:“她没有怪你。”
“我爸说自杀的人都是失败者,自杀的小孩比失败者还不如。他不允许我为阿妍辩解,他要我像他一样去批判她否定她,我做不到,我们大吵一架,他抽了我两个耳光,让我去客厅里跪着。”哲雅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这悲惨又荒诞的过往令她发笑,“从小到大,他对我最终极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让我跪着,因为他知道这比打死我更能让我感到痛苦和耻辱。他说我为阿妍悲伤太过,哭得太久,他当着家里所有人的面问我是不是爱阿妍,我是不是女同......”
封宇有些毛骨悚然,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庭竟能将一个人的感情扭曲理解到如此地步,他忍不住拉住哲雅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他说:“你不要听他的。”
哲雅却摇摇头继续说了下去:“在他问我之前,我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可是当他问我之后,我真的去想了,我发现我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我不介意去爱阿妍,我是爱她的,我真的爱她。”
哲雅说过自已的同性恋倾向,她明明连对最正常的恋爱的形态的了解都是匮乏的,但她却把如此非常规的恋爱模式纳入自已对感情的理解范畴里。她过度依赖逻辑分析,试图去理解一切,在这个过程中她自已的感受反而变成了第二位,她像滥用某种精密仪器一样使用自已的思想,不知节制,不知吝惜。
封宇的心口一阵一阵地发疼,他摇了摇头告诉她:“不是的,他并不是在问你内心深处的感情,他只是想侮辱你。”
哲雅愣了一下,一颗泪从她的眼里滚过,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封宇把她抱进了怀里,像小时候妈妈安慰他时做的那样把脸贴在她的额边,一下一下捋着她的背轻声安慰道:“没事了,错的不是你,都过去了。”
十六岁的哲雅无法拯救阿妍的,她连自已都无法拯救。
她无法勘破痛苦,在很长的时间里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把痛苦当做唯一高贵的事,她依赖痛苦去感受和维系自我的存在。她强迫自已接受一切向她而来的伤害,把苦难的生活当做赎罪,她以为自已在殉道,在崇高的牺牲中自我麻痹,让自已成为受害者,允许自已成为受害者,把希望寄托在加害者身上,等待他们良知的觉醒,等待他们认错、补偿和供奉。
她就是这样对待自已的父母的。
理性和逻辑变成了她自我剥削的帮凶,她已经完全无法控制无法停止自已的痛苦,于是她反复踏入同一条河流,抑郁、焦虑、解离、ptsd,这些病症在她身上同时达到了极点。
整整八年,漫长的时光里无数的人和事更迭交替,哲雅一点点醒悟,痛苦并非全然真实的,痛苦的无意义的。
痛苦是属于她的一种心理感受,她可以放任自已沉湎于痛苦之中以至于令这种感受遮蔽掉她与整个现实世界的交互,但是她无法将自已的痛苦客观化,无法让这巨大的难以描述的寄生于她灵魂吮血抽髓的痛苦在现实世界里拥有一个实体。她无法令他人等量齐观地感受她的痛苦,也就是没有办法让其他人承认钦慕她的痛苦。这份痛苦对她个人的主观精神世界而言真实,对客观现实世界而言不真实,这就是痛苦的并非全然真实性。
因为不是全然真实,痛苦也就不具有崇高伟大等等一系列附生于其上的意义。这些意义往往来源于对她施以伤害的人,这种有目的的规训令他们的伤害行为变成了一种通往所谓崇高伟大的试炼,这是何其的虚伪。最可悲的事是痛苦的意义还有一部分来源于她自已的臆想,她一度把殉道和赎罪当做自已的生活动力和目的,是她选择了痛苦,她把这作为一种自我惩罚的方式,以此达成殉道和赎罪的目的。
多可悲,她分明无罪,可她的痛苦在精神世界里对她吮血抽髓,而给她带来痛苦的人在现实世界里对她吮血抽髓,双重的剥夺令她一无所有,生不如死。
当她历经艰辛终于剥开由痛苦裹成的茧,她看见了自已尚未孵化完全的自我主体意识。它诞生于畸形之中,一边在痛苦中发育,一边在痛苦中窒息。
原来当她在客观现实世界寻找属于她的那一份痛苦的客观化实体时,她其实是在自发地寻找自我主体意识在客观世界里存在的位置。
只是她太胆怯,她无法宣告自我的存在。
这个世上不乏幸运的人,他们在爱之中长大,从自我中心的童年状态无痛过渡到和世界共存的成年状态,他们行走在大道上,一辈子也不会像哲雅拐入思维构筑的阴暗巷道苦苦挣扎。哲雅开始有意识地回避那些会将她再度拉入深渊的思考和情绪,在台大的这一年多里,她很少再去想从前的事,可是她不能不去寻找新的意义,也许这就是人的本质,总是本能地追问意义。
她想知道的意义关于她自已,她在精神世界历经的磨难究竟意义几何。
她向老师问这个问题,老师摸摸她的脸告诉她:“也许我们把这个世界的现象复杂化的过程中无法改变世界也得不到什么实在的利益,但至少我们丰富了我们自已。”
人生的一开始我们所有的只有我们自已,人生的最终点我们所有的也只剩我们自已,对自已的不断丰富或许就是我们此行全部也是唯一的收获。
哲雅终于释然,她想如果她能回到那时候,她要将这一切都体悟告诉阿妍,至少告诉阿妍,不要将痛苦当做真实,也不要为痛苦赋予意义,在悲伤、失望、绝望的围剿之外还有一个属于阿妍自已的自我主体意识。
如果阿妍能在纷繁外物和杂乱情感的掩埋之下发现她自已,不耻辱不愧疚地为自已而活,或许她就能再次获得不竭的生命力和活下去的勇气。
这是真正能拯救阿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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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抱的确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地方,它像一个温暖而具体的巢穴,感官直觉告诉大脑现在的她是被保护的是安全的。
当哲雅再次走入如米诺陶洛斯迷宫一般危险的思维的阴暗巷道,她终于能做到深入浅出而不是迷失在其中。那些汹涌暴烈的悲伤和痛苦被平息下去,她的心境终于回归了平静,承受巨大冲击后的精神彻底松懈下来,她感到无比的困倦。
“睡吧,我在这里,别担心,我会一直守着你。”
封宇的声音很轻,如一匹纱幔缓缓飘落,哲雅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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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雨停了,天边晨光稀薄,封宇站起来去拉窗帘,等他再坐回她身边时,她已经睡着了。
封宇望着哲雅熟睡中的脸庞,突然不确定自已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了。
他在寻找一种共鸣,他欣赏哲雅把绝对理性对绝对感性的压制做到了极致,可是他却更想看到她跟他一样偏执癫狂无所顾忌的模样。但当他真的看到了哲雅失控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不喜欢看到她痛苦,真正吸引他的是在她在疯狂和理智的临界点展现出来的一种极度脆弱和极度坚强混合的矛盾状态。
她是一只燃烧的蝴蝶,永远不死;是幽冥的玫瑰,永不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