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哲渊回忆第一次见到林斯静的场景,是在派出所那条阴暗潮湿的走廊里。
南方春季久雨后的晴天,回潮回得厉害,父母还在调解室里絮絮叨叨,抱怨或诉苦,完完全全的自我感动情绪输出,哲渊一个字也不想听,他一个人站在走廊里发呆。
导盲犬带着林斯静走到哲渊面前停下,林斯静的脸上挂着友好的笑容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林斯静。”
基于医学生的专业素养,哲渊下意识地盯着林斯静的眼睛,他迅速得出初步的结论,眼周皮肤完整无创伤痕迹,眼珠状态正常无阴翳,应该是后天性失明,大概率是神经方面的问题或是由其他疾病引的并发症。
“你好?”
哲渊完全不想理他,只帮忙敲了敲调解室的门便让到了一边。
门开了,办案民警问:“林斯静?是本人吗?”
“我是。”
“进来吧,狗不能带进来。”
“好的。”
哲渊看着林斯静把他的狗拴在走廊铁制休息椅上,低声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后自已贴着墙摸索着慢慢朝这边过来,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哲渊走过去扶了他一下,带着他的手落在调解室的门把手上。
“谢谢。”林斯静说。
哲渊松开了手,又退到了一边。
墙壁瓷砖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水珠,被林斯静摸过的地方水珠汇成涓流一直淌到墙脚,哲渊看着墙上那些纵横交错流淌如泪痕的水迹,突然觉得很烦躁。
金毛犬一直盯着哲渊,摇着尾巴在原地绕来绕去,发出殷切的鼻音,似乎很想让他解开它或者陪它玩。
哲渊毫无兴趣,金毛在那道冷冰冰的视线里蔫了下去,垂着尾巴躲到了休息椅后面。
过了一会里面的声音停了,民警打开调解室的门说:“陈哲渊,进来一下。”
林斯静拿出了一份作品购买协议以证明他与陈哲雅之间存在受法律保护的正当的交易,哲雅的父母对协议上哲雅的签名有异议,于是他们把哲渊叫进来辨认。
方方正正的毫无想象力的正楷,“雅”字最复杂,右半边结构有些歪,可笑,哲渊只看了一眼就对警察说:“是的,这是我姐姐的签名。”
母亲十分怀疑:“你真的看清楚了,这像她的字?”
哲渊说:“你们要我确认的,现在我确认了,这笔钱的来源现在也确认了,闹剧可以结束了吧?”
父亲问林斯静:“她究竟把什么作品卖给你了,居然能卖65万?”
“陈哲雅还在高中的时候就得过叶圣陶杯,你们作为家人难道不知道吗?我认为她真正的才华远超这个价格。这笔钱是属于她的,她决定如何处置我无权干涉,不过你们要是想要还给我的话,我完全没意见。”
父亲沉默了,原本准备发作的母亲也闭嘴了,调解室里顿时安静了。
林斯静说:“看来你们不打算还我,那我可以走了吗?”
无人回答。
民警问哲雅的父母:“你们报案说银行卡里莫名其妙多了四十多万,现在已经搞清楚了,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母亲说:“不是钱的问题,警官,我的女儿离家出走,失踪快一个多月了,我们根本联系不到她。”
“失踪?你儿子不是说春节期间还见过她吗?她不是好好的吗?”民警感到头大。
母亲开始哭诉:“可是她不肯见我们......”
民警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说:“阿姨,我们这是派出所,也没法帮你解决家庭纠纷啊。”
“警官,我可以走了吗?”林斯静又问了一遍。
警官摆了摆手。
林斯静站起来走出门,一模一样的路径,走第二遍时他就像能看见一样流畅无碍。
哲渊愣了一下,立刻跟了出去。
*
一直走出派出所大门林斯静才牵着小玻停了下来,哲渊也停了下来,两个人沉默地站在人行道的树荫里。
哲渊先开口了,他说:“那不是她的字。”
哲雅的字最明显的特点就是每一笔都极其用力,像是在纸上用笔一个一个凿出来的,筋骨分明。
林斯静笑了,说:“因为那是我签的,别太苛求一个瞎子。”
“她在哪里?”
“你能联系到她的吧,你是他弟弟,你为什么不自已问她?”
哲渊深吸一口气让自已冷静下来,他问出了最后也是最重要问题:“她早就不写东西了,她把什么给你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马上就会知道了。”林斯静说,“你要是好奇的话可以一起来。”
“去哪?”
“图书馆。”
*
“I775.45,编号18100029912,最左边的样本书。”
工作日的图书馆空荡寂寥,但两个成年人站在书柜间过道里属实有些局促,小玻摇着尾巴搅动空气中那些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微尘,它一直试图凑到哲渊身边嗅嗅,哲渊一边找一边语气生硬地说:“让你的狗离我远点,我不喜欢狗。”
林斯静紧了紧手里的牵引绳,拉着小玻让开了些。
哲渊一本一本点过去找到了那本书,在看到书脊侧面印着的书名时,他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他的语气极端不可思议:“你确定是这一本?”
“我的记忆是不会出错的,你不如确认一下自已有没有找错。”
哲渊把书拿下来,翻开,看见了一个信封,他说:“有一个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就一张纸,我拆了?”
林斯静笑了一下说:“65万的东西你说拆就拆?”
“我可以读给你听,反正你也看不见。”
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不过林斯静并不介意,他同意了,但是他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哲渊把纸上的东西念出来,真是奇怪,以哲雅的性格,她根本不会写一些肉麻羞耻到读不出口的东西,林斯静问:“纸上写着什么?”
哲渊对自已看到的内容做了高度简明的概括——病历,“她抄写了一份自已的病历给你。”
林斯静突然明白了,哲雅把他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答案写在了这张纸上,关于她到底为什么痛苦,为什么总是痛苦。
其实这些就算她不写出来,林斯静也大概能猜出来了。
林斯静问哲渊:“这是什么书?”
“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
林斯静拿走哲渊手上的纸张,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他说:“我得走了。”
哲渊一把抓住了他,已经忘记这里是图书馆了,大声质问:“你们什么关系?她为什么告诉你这个?”
林斯静说:“你猜不到吗?”
哲渊想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语气中是满是讥讽和蔑视,他说:“她根本不会爱你的,她根本不会爱人,全世界她只爱她自已,她平等地恨所有人。林斯静,你太自以为是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什么都不是!”
莫名其妙的贬低和攻击,不过林斯静并不想跟他计较,毕竟是哲雅的弟弟,“这些话你大可以去她面前说,不过最好先确认一下她现在想不想见到你、你们。”
林斯静牵着小玻走了,留哲渊一个人在图书馆里默默良久。
*
哲雅到家的时候很晚了,屋子却没开灯,暮色昏沉如灰烬堆满整个空间,林斯静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背影萧条而寂寥。
小玻叼着心爱的球球缩在窝里,黑暗中只露出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
哲雅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握着他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摇着,带着些许诱哄的语气问道:“林斯静,这是怎么啦?”
林斯静缓缓抬起脸,她才发现他在哭,泪水从那双已经告别光明的眼睛里流出,划过脸庞,在下巴凝成不堪其重的一滴,坠落下来,打在她的手背上,在一片令人心悸的安静中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
她几乎是在瞬间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擦他的眼泪,语无伦次地问:“林斯静,你怎么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了,你怎么哭了?”
林斯静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他的泪还在流,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哲雅,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我像什么?”
“你像个在流石滩上赤脚狂奔的疯子,刀片一样的石头割得你鲜血淋漓,可你不肯哭也不肯停,你就这么一直一直跑,从小孩长成了大人。你跑进我的视线里,跑到我面前,让我发现你看清你,可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你身后那一条逶迤的、漫长的、用血画出的路途。”
“......所以......你在为我哭对吗?”
林斯静默默不语。
“你去图书馆了对吗?”哲雅猜到了。
又一滴泪落了下来。
“哎,你......”哲雅连忙抱住他说,“我的错我的错,我不问了,别哭了好不好?”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很早之前我就想给你了。”
“什么?”
林斯静向上摊开了左手,他的掌心里有两枚戒指,哲雅惊得想要逃,林斯静却抓住了她,他说:“听我说完好不好?”
“我没有准备好,我不会接受的......”
“我知道,所以这不是求婚。”
“那这是什么?”
林斯静没有回答,他用行动回答了,他把一枚戒指戴上了哲雅的左手中指,然后将另一枚放进了哲雅手里让着她握紧了手心。
“你太害怕被束缚,所以你选择了消极的自由,但这样的自由并不完全,我应当给你积极的自由。”
林斯静低下头,亲吻她收拢的手指,说:“我确定是你,所以把我的那一枚戒指给你,我知道你没有准备好,所以我把你的那一枚戒指也给你,你可以一直保有着它,等到什么时候你考虑好了准备好了,你再把它戴到我的手上。”
消极的自由即free from something,免于做某事的自由。
积极的自由即free to do something,选择做某事的自由。
他寻找到了一种折中的方法,以他的方式补全了她的自由。
哲雅看着自已中指上那枚造型简洁表面犹如镜面般光滑明亮的戒指,缓缓说:“我做出那样的选择......如果有一天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堕入无底深渊,那本是我应得的......”
“我知道他们完整的故事,波伏娃一生在与萨特的关系里备受折磨,我不想你也那样,你忘了吗?我说过的,我会接住你,使你免于坠落。”
她把他们的爱情高高地抛到天上,而他为他们的爱情在世俗中准备了一片降落的土地。
哲雅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压着林斯静的肩膀把他按倒在椅背上,然后亲吻他的泪迹和唇。
他们已经亲过很多次了,欲望在他们之间流淌,从一具身体流出,流入另一具身体,再倒流回去,循环往复,这是一种不用语言的交流,哲雅不喜欢被压制被控制,林斯静心领神会表现得克制且顺从。
林斯静起反应了,哲雅感受到了,她把自已支起来和林斯静拉开了一点距离,分明看不到,可是林斯静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已脸上和身上一寸一寸地打量审视,他有点承受不了,于是伸出手抱住她,小声地说:“没关系的,不要管它,过一会儿就好了......”
光线很暗,但是哲雅可以想象出他的神情,紧张又害羞,从脸到耳朵都烧得红彤彤的,皮肤像桃花一样透着粉,他的眼睛会蒙上一层水汽,泛着水色的光泽,湿漉漉的,如同涟漪泛滥的深湖。
哲雅维持着声音的镇定说:“我们去房间里吧......我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