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过去很多年,那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和耀眼刺目的聚光灯还是会出现林斯静的梦境里,站在他左手边的来自山东的少年腼腆羞涩眼神躲闪,站在他右手边来自上海的少年则神采飞扬,他低下看着挂在自已胸口的金牌,抬起头面对镜头露出一个笑容。
在国人的集体记忆中2008年是重要的一年,民族认同感和民族自豪感空前,中国代表队在一场世界级的数学赛事中击败俄罗斯和美国赢得第一值得大书特书。他们的照片被放在国内报纸的头版,媒体称他们为国争光前途无量,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已都相信他们之中会出现下一个陈省身、丘成桐。
那一年的西班牙的马德里太阳炽烈得好像要焚毁大地上的一切,林斯静对那一片白色大理石堆起的建筑印象深刻,它们在阳光下之下快要像白蜡一般融化,他就坐在里面考试,考两天,每天连续进行4.5个小时,考3小时。当他的演算写满第十七张草稿纸的时候,原本落在走廊的阳光延伸到他的桌上,浸染了他的纸张,他看不见自已写的东西了。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前后左右肤色发色各异的同学们在奋笔疾书,白光泛滥将他们一一吞没,他望向监考人,他不知道那时自已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他只能听见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问他“How's it going?Are you okay?他闭上眼,眼前一片宛如血海般的深红,他听见自已的声音回答:“It's okay,I'am fine.”
那一届比赛有三位选手拿了满分,他不是其中之一。
好像又回到了他独自坐在首医眼科诊断室面对医生的那个早上,满墙的爬山虎缀着晶亮的露水在晨风中震颤,医生说他必须马上停下来接受神经手术,他说他已经接受了国家队的邀请,他已经无法停下来了。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放下了手里的病案,摘下老花镜,深深望进他的眼底问他:“孩子,你真的想好了吗?在这一场比赛结束之后,在很久以后的将来,你还会在这个领域里吗?”他笑了,十分确定以及肯定地说:“是的,这就是我想做的。”
梦无疾而终,林斯静醒了,但对于一个盲人而言无论睡着还是醒着眼前都是一成不变的黑暗,时间对于他们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抽象。
当他还Berkeley读本科的时候会参加社区组织的病友会,一个有视力障碍的老太太告诉他,有一个东西叫盲人钟,或许他应该买一个试试。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圆形小东西,只要你按一下,就能听见语音播报“当前时间是凌晨一点三十四分”,林斯静现在的床头就挂着一个。客厅里的小玻听见报时的声音就颠颠地跑过来了,狗狗爪子踩在木地板有“哒哒”的声音,一开始它只是好奇,但后来它发现只要它过来林斯静都会摸摸它。
林斯静摸摸小玻的脑袋:“小玻,我是不是又把你吵醒了?”
狗狗不会说话,可是狗狗也不会生气,狗狗只会爱和陪伴,在小玻的认知里它把这个盲人表理解成了一个召唤器。
林斯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哲雅说的话:“他的眼睛看不见,不要让他一个人。”
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在他的血肉里要为另一个人长出一朵汲取灵魂为养分的花,根系扎下去让他的心口一阵阵发疼,想要微笑又想要落泪。
小玻用温暖的舌头轻轻舔着林斯静的手,大部分林斯静会制止它告诉它人类的手很脏,但有的时候林斯静不会,那就是他特别需要安慰的时候。
小玻也许什么都不懂,但也许它什么都懂,林斯静靠过去抱住它,把脸埋进狗狗松软的颈毛里,轻轻叹息了一声。
哲雅在周六的下午接到了林斯静的电话,她刚刚从漫长的午睡中苏醒,长日将尽,城市的一切被包裹在稀释的太阳余晖里。
有人说一觉睡到日落时分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随着时间流逝光线黯淡,巨大的难以言说的虚无感翻涌上来,能吞没一个人的整个灵魂。
“林斯静,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林斯静沉默了一下,接受了的她的直白无修饰,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小玻最近总是闷闷不乐,我想也许是因为我没办法带它出去散步......”
“你的伤好点了吗?”
“好多了,就是不能快走,左手还是不能动。”
“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遛小玻?”哲雅说,“可以。”
林斯静又沉默了一下,提前准备的步步为营的铺垫似乎都没用了,他颇有些无奈地轻笑一声说:“或许我应该付费。”
哲雅也笑了:“那你得付我一大笔钱了,因为你的朋友说过你很有钱。”
林斯静很认真地问:“我应该付多少?”
哲雅想了想说:“一次二十,雨天四十。”
林斯静说:“很合理。”
林斯静牵着小玻等在松音苑侧门外,小玻的尾巴摇得像花一样,微凉的空气里沁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人行道旁高大的栾树结满粉红色的蒴果,哲雅把小电驴停在树下朝他们走过去。
结了疤但看起来仍触目惊心的手臂、手腕上的固定石膏还有膝盖上渗出药水的纱布让林斯静看起来很惨,但他看向哲雅的方向微笑说:“你好。”
“你好。”哲雅说,“你可以把牵引绳给我了。”
可林斯静交出的除了牵引绳还有那张黑金的私人银行卡,哲雅没有接,她问:“你为什么把卡给我?”
“你顺路可以去ATM机取报酬,密码是271828,自然底数e。”
“你就不怕我盗刷你的卡吗?”
林斯静笑了笑说:“这是副卡,有限额的。”
真的不是很能懂那些有钱人的脑回路,但哲雅的确很穷,于是哲雅说:“好吧。”
“一个小时可以吗?”
“可以,那你呢?”小玻不在身边的话,他应该会很不方便吧,哲雅是这么想的。
“我在这里等你们,现在正是桂花好闻的时节。”他好像能看见一样,走向旁边树下的长椅了坐了下来。
“好,那我们走了。”哲雅给手机定了倒计时。
小玻很乖,不会暴冲,也不会走走停停到处标记,牵着它散步的感觉真是好极了,哲雅终于能从那种钳制住她的如影随形的孤独感中解脱出来稍稍喘口气。
在公园的中央大草坪上,哲雅蹲下来解开小玻身上的绳扣,很清脆的“咔哒”一声,她摸了摸小玻说:“去吧。”
此时黄昏此时天让她想起那些在大学里独自度过的迷茫彷徨的傍晚,她一个人走在夜幕降临的校园里,人与人沉默地擦肩而过,似乎人人都有方向又似乎人人都没有方向,她在路上停下来,看着突然变得陌生的路、树、教学楼,发现自已找不到出路。
太敏感太聪明的人总会为尚未发生的事而悲伤,哲雅想也许就在那一刻,也许是在更早之前,她就意识到会有今天这么一天,她那么努力终于过上了足以令大多人艳羡的人生,给了父母一个交代,可是她无法给自已一个交代。
她是如此清楚的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以至于一旦她安静下来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就能听见从她往后一目了然空无一物的人生中传来的鸣泣,它不断不断回荡回响撞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灵魂。
她快要坠落。
小玻不知何时回来了,它静静地蹲在哲雅面前,黑色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它在关心她。
她后知后觉,原来自已在哭。
哲雅牵着小玻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林斯静坐在昏黄的路灯下,被风吹落的栾树叶子落在他身上,他低垂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入定了一般。
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林斯静从冥思中回过神来,站起来望着她的方向微笑道:“你们回来了?”
“嗯。”哲雅把小玻的牵引绳和银行卡一起还给了他。
“你去取钱了吗?”
“没有,这样太麻烦了。”哲雅说,“每次帮你遛小玻我都会记下了,等以后你一次结清吧,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欠别人钱的人。”
“好的,你觉得怎么方便就怎么办。”
哲雅一般五点下班,他们约定每天五点半的时候哲雅过来遛小玻,林斯静坐在长椅上等他们。
在第三次履行约定的时候哲雅终于忍不住问他:“等我们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好像在想很复杂的事,想得很投入。”
林斯静笑了笑说:“我在想怎么对6维的、单连通的、带正截面曲率的闭黎曼流形进行拓扑分类。”
“你真的在读数学博士吗?”
“嗯,这是我的研究课题。”
“抱歉。”哲雅说,“我的专业高等数学学到三重积分就为止了,虽然也学了线性代数但除了应付考试我几乎不会在运算中用到它们,对于我来说概率论和数理统计就是最难的课程了,我挂过一次,所以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基础数学比较偏理论,应用性会差一些,几何、拓扑、概率、动力系统这些平常生活都很难用得上。”
“我很羡慕数学好的人,你知道吗我高考数学只有103分......”哲雅自嘲般的笑了起来,她早就放过了自已,可是她的父母还不肯放过她,每一年,甚至是哲雅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后,父母依然会孜孜不倦地在饭桌上讨论全省高考数学的平均分,她说:“我想如果我的数学可以考高一点的话,也许我就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权......”
林斯静沉默了一会说:“也许你丧失掉一部分选择权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数学本身。”
哲雅几乎是瞬间是被激怒了,她说:“我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但是林斯静,我不能去追究,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对于那些我自身之外的东西,我没有一点办法。”
我没办法质问我的父母凭什么,没办法质问这个社会凭什么,质问这个国家凭什么,质问这个世界凭什么,质问整个人类凭什么?凭什么创造我又摧毁我!凭什么教会我何为光明又强迫我接受黑暗!凭什么令我活得如此卑微如此痛苦如此矛盾如此不像个人!
林斯静立刻明白过来,他问:“那么你真正想要选择的是什么?”
哲雅想要回答却欲言又止,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羞耻感,在东亚的文化中无用之物没有存在的必要,无用之人没有价值可言,选择无用之物和选择成为无用之人在这个社会评价体系中被判定为堕落。林斯静要她亲口说出来无疑是要她向整个社会评价体系宣告:她要放弃现有的令所有人满意的现状选择堕落,可以预见她的父母会发疯,然后她马上也会被逼疯——她做不到。
哲雅的脸上失去了所有表情,声音冷得像是要结冰,她说:“关你什么事。”
林斯静想要解释,可是哲雅已经不想再继续他们之间的交谈,哲雅说:“好了,我该走了。”
她几乎是立刻就走了,林斯静站在原地,小玻感受到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发出委屈的呜鸣。
人的自我很脆弱,一旦在社交中受挫,人就会立刻选择启动自我保护的心理防御机制,哲雅想或许林斯静已经开始反感她了,不过无所谓,这社会和社会里的人就是这样,紧张、焦虑、冷漠、麻木,这就是这个时代流行的共同情绪。
周五的下午五点,当哲雅送完运钞车,卸下沉重的钢盔和防弹衣,汗湿的刘海黏在额头上,汗湿的衬衣黏在后背上时,她看见林斯静牵着小玻站在路口巨大的香樟树下,好像在等她。
哲雅原本想假装不知道绕过他们,可是当她踏出银行大门的那一个瞬间小玻就发现了她,小玻原地开心地蹦来蹦去摇着尾巴汪了两声打招呼,林斯静微笑着望过来叫了她的名字。
哲雅没办法了,她只能走过去对他说:“你好。”
“你答应帮我遛小玻的,现在我的骨折还没好,我想你不是一个说话不算话的人。”
“......”
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林斯静却很认真地开了口:“对不起,上次我的话伤害了你令你难过。”
“不,不是因为你。”他这样哲雅几乎立刻愧疚起来了,她说,“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数学,或者说我害怕数学更贴切,你或许无法理解——”
哲雅拉起林斯静没受伤的手带着他的手指触摸自已的手背,那是一条微微凸起的细细长长的伤疤,像一条虫子。
林斯静惊讶地睁大眼睛,但是他看不见,于是他问:“这是什么?”
“在我高二的时候,我的数学一度只能考五十几分,我爸骂我低能做试卷不动脑子,所以我花了四个小时的时间去做一道压轴题,可是我没做出来,当时我就知道我的极限就在这里了,无论我多么努力我都没办法再改变一点了。”
“所以......”
“所以这是我用美工刀划的。”
林斯静几乎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他只能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逼自已......”
“我现在已经不会了。”哲雅笑了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面对数学,我真的很失败。”
“抱歉,我现在知道了,我尊重你对数学的不喜欢。”
“嗯。”
“现在可以一起去公园吗?”林斯静补充解释道,“带我一起,我可以给你加20。”
哲雅说:“不用加钱。”
“为什么?”
“当你和我一起散步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交流是相互的,并没有主从关系或托管关系,如果你给我钱,那么我也应该给你同等的钱。”
林斯静认同:“合理的逻辑。”
“我很乐意同你一道散步,共同散步就是我给予他人的最高礼遇。”
“好的。”林斯静说,“我很荣幸。”
他们走在10月滨海小城镇的街道上,晚风吹拂过连片的香樟树,微凉的空气里香樟木质的香气混杂着不知何处来的沉静的桂花香气,林斯静说:“那天你说起了雷麦黛丝,我有一种感觉,你的生活和你真正想要的生活相去甚远。”
哲雅停了下来,林斯静亦随着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说:“你问我真正想要选择的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答案。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人总会因为自已一时的软弱让步而在之后付出数倍于前的代价,我的软弱让步让我没有在高考完选择汉语言文学,而我现在的痛苦都是在支付我背叛自已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