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下午,哲雅和林斯静去文学院找伏教授。
敲门,无回声,哲雅定了定心神,再敲,却是隔壁办公室开了门,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哲雅连忙道了声教授好。
“你们找小梦吗?她开会去了。”老教授的视线在两个年轻人身上逡巡了一下,最终落在礼盒上, 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问道,“你们都是小梦的学生?”
哲雅说:“我是的。”
“毕业了吧?”
哲雅点点头说:“去年刚毕业的。”
老教授露出欣慰地笑容地说:“真好啊,孩子们都回来发喜糖了。”
这可真是误会他妈给误会开门,误会到家了,哲雅有些手足无措,林斯静但笑不语。
“马上要上课了,小梦那个会大概还有半个小时,你们坐着等一下吧。”
老教授抱着教材和作业册嘴里哼着梁祝乐颠颠地走了,留下哲雅和林斯静两个人在原地,小玻全然不知人类世界里的尴尬为何物只是快乐地摇尾巴。
“那是退休后又返聘的孙教授,德高望重......”
林斯静点点头,表示完全理解,他说:“或者你在这里等,我和小玻到处走走?”
“好好,你注意安全。”
然而哲雅等到了伏教授却没等到林斯静回来,文学院和数科院很近,哲雅以为他故地重游去了。她不知道,在那半个小时中,林斯静牵着小玻向学生们问路找到了最近的便利店,扫空了货架上的糖果和巧克力。
*
“是陈哲雅吗?”
哲雅吃惊又感动,“老师竟还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呢,这个学生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象,那一份期末答卷复印件还收在她的抽屉里呢,每每有学生跑来哭天抢地说课程内容繁多、试卷难度超纲、考试评分不合理,伏教授就会给他们看那张答卷,向他们证明就算是一个非本院的学生只要好好学了一样可以考高分。
“你年前就给我发过邮件的呀,我可一直在等你呢。”伏教授亲昵地拍了拍哲雅的肩,打开办公室的门说:“进来坐吧。”
哲雅说明了来意,伏教授认真听着,说:“所以你需要一封推荐信对吗?”
“是的,老师,也只有您写的才有用,您当过台大交换生,参加过欧阳骊教授的研究项目,您博士论文里第一个致谢的人就是她。”
伏教授相当意外,笑着调侃道:“你了解的还挺全面。”
哲雅摇摇头,说得认真又诚恳:“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您在PPT末尾展示了自已所有的论文成果,我很感兴趣当时就去读了。”
伏教授问:“现在还在读书吗?”
“一直在读,工作的这半年遭遇了很多也想了很多,翻来覆去地读庄子企图寻找逍遥之道。”
“找到了吗?”
哲雅摇头苦笑:“老师,你分明知道,这怎么可能?”
听到这个回答,伏教授并没有失望,她像确认了什么似的完全放下心来,她拍了拍哲雅,像捏小猫一样捏了捏她的后颈让她放松下来,微笑着告诉她:“你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学生,聪明、有天赋、热情、肯用功,我很乐意给你写推荐信,但我更乐意看到你终于鼓起勇气走到这条路上来。”
伏教授或许意识不到她这番话对哲雅有多么重要,她的认可和赞赏让这个艰难迈出每一步的孩子差点哭出来。
“这是给我带的巧克力吗?”
哲雅点点头,伏教授拆了包装纸看见了牌子,随即明白了哲雅的心意,她说:“这么好的巧克力,我可要独享了,才不分给那些小兔崽子,作业都不按时交还喜欢讨价还价。”
哲雅说:“我那时候坐前排,每次吃到老师发给的巧克力都很开心。”
伏教授却满眼心疼道:“你那时候总是看起来不开心也不爱笑。”
哲雅愣了愣,轻声说:“其实那时候不管是竺院、经院还是文学院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对我很好。”
她们又聊了一会,直到伏教授说她下午在东校区还有课,再不出发就要来不及了,哲雅连忙道歉,伏教授却笑着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是哲雅愿意的话,她完全可以开车载着哲雅去听课。
“不了,老师,有一个很重要的人陪我一起来的,我想他还在等我。”
“那等下次吧,这是我的电话,你也留一个联系方式给我,我写好了就发你邮箱,你有好消息要赶紧告诉我哦。”
“嗯!我一定会的,谢谢老师!”
*
伏教授走了,哲雅去找林斯静,他站在走廊尽头的休息区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哲雅走近,只听清林斯静在挂断电话前最后说了句“好......我有空会过去的......”
“哲雅,你那边怎么样了?”他挂了电话,神情平静,语气温和。
“很顺利。”哲雅有些不放心,问道:“你在和谁打电话?”
“骚扰电话,一连打了好多个,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把他们拉黑了。”林斯静笑了笑,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件小事,他把手中的小袋子给了哲雅,说,“等你的时候我买了很多糖,这些是给你的。”
一袋子各种各样的糖,哲雅认出了自已大学里常吃的蜜桃味果汁软糖和草莓味悠哈于是问:“你是不是去医学院那边的超市了?”
林斯静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点头。
“完全走反了,你听过课的数科院在另一边。”哲雅试图纠正他脑袋里错误的地图。
林斯静笑了,拉起她的手说:“你带我去吧,我跟着你。”
“嗯,我们走吧。”
*
晚上下起雨来,伏教授回办公室拿笔记本电脑,冒着雨从车库走到学院楼,雨水溅落湿淋淋的地面上,路灯倒影在水里的光破碎成一千片锋利的芒刃,她突然想起很久前,也是在一个雨天里,她和那个小姑娘曾一起走过这一段路。
那是一次晚课结束后,天空突然下起雨,她要去停车场正好遇到下课了的哲雅,小姑娘撑着伞跑过来,一定要送她过去。两个人挤在伞下,她问哲雅是不是很喜欢文学,哲雅给了肯定的回答,于是她分外不解,这么优秀这么有天赋的孩子为什么不来文学院?哲雅说她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于是她问,你有转专业的打算吗?哲雅说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还是算了吧,她更不能理解,追问为什么来不及,就这样算了不可惜吗?哲雅不再说话,她们走过路灯下,光照亮哲雅的脸,她看见了一双流泪的眼睛,她不再问了,却感到深深的遗憾。
今天哲雅来找她,她很高兴,她的确一直在等她。
聪明、有天赋、热情、肯用功,这是她对哲雅的评价,她想就算是欧阳老师也会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回到办公室,倒不急着做其他事情了,伏教授坐了下来着手编辑另一封邮件,收件人是欧阳骊老师。
......
“老师,我每次看到这个小姑娘都会想起当年那个坐在图书馆台阶上痛哭的自已,如果不是遇见您,也许我早就放弃了学术道路。”
“老师,您和我都知道,在如此严峻残酷的社会环境下,克服现实的重重阻力选择这样一条名利淡泊、皓首穷经的道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
“哲雅虽然不是文学院的学生,但是她的人文素养和国学功底并不逊于本院最优秀的学生,正因如此,我才能无所顾忌地向您开口请求。”
“老师,请给她一个机会吧,至少允许她参加笔试,她不会令你失望的。”
“初春的台北多雨,气温跌宕,湿冷潮腻,听曾谙小师妹说您积年落下的风湿一直不见好转如今已是越发严重,还请您千万纾解心结保重身体。”
“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回台大看您。”
......
*
他们在杭州停留的时间比预期中的长久,春天的气息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城市的一草一木,林斯静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是一场旅行而他们是一对情侣。
直到多年以后,林斯静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年春天,西湖边骤降了一场温暖的太阳雨,哲雅拉着他在遍植梧桐的大道上跑起来,小玻兴奋地喷气声萦绕在耳畔,空气湿度严重超标,黏糊糊湿哒哒的雨水像是要把他们的手心黏在一起,路上有行人惊呼“快看,出彩虹了!”
真像是一场美梦,梦里是没有离别的。
现实里的林斯静无比地清楚,从哲雅将申请发出去的那一刻开始,这样梦幻的时光就进入了倒计时,他们离别是注定的。
三月中浙大有一场,“数学科学前沿”学术报告会,关于黎曼流形的极限度量空间,这就是林斯静主要研究的课题方向,哲雅特意带林斯静去听,其实在普林斯顿他已经听了太多这样的报告会,他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他并不想拂了哲雅的意,于是他还是坐了下来。
报告还未过半,哲雅就靠在林斯静肩上睡着了,对于她而言这些东西太过艰深晦涩,林斯静轻轻捋着她垂落在肩上的头发,他知道她是为了他才到这里来的。
当完成了一切铺垫,台上的主讲人终于切入正题,开始讲学界的最新成果,关于去年下半年一篇发表在《Iiones mathematice》上的长达269页的论文在针对BSD猜想在高维算术几何对象上的推广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林斯静突然坐直了,哲雅从他肩头坠下去瞬间清醒,台上的主讲人声线平稳无起伏,大银幕密密麻麻的算子和公式似乎还是她睡前那一张,但是林斯静一向空阒的眼睛里却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光华,哲雅轻声问:“怎么了?”
林斯静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我想我该去做我未完成的事了。”
报告会结束了,哲雅牵着林斯静出了安中大楼,从热心托管的学生那里接回小玻,阳光好极了,层层叠叠的鹅掌楸叶之下光影斑斓,启真湖上吹来的风温暖柔和,林斯静停下了脚步,他说:“哲雅,这样就够了。”
沉默了一会儿,哲雅问道:“这样就够了吗?”
林斯静点点头,他说:“我们回家吧。”
“好,我订明天的高铁票。”哲雅的声音很平静,她说,“我收到了笔试的通知,26号飞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