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雅的最后一门考试排在周五下午，考古代诗歌体格律，大多数的学生都已经离校，她到考场一路上都没看到什么人。
写完试卷还剩半个多小时，哲雅并没有提前交卷的习惯，于是坐在位置上看向了窗外。气象预报说台风将在夜里登陆，天空阴沉沉的，大风吹得窗玻璃振得嗡嗡响，一切草木在风中摇曳显得脆弱伶仃。
她想起和林斯静相遇的那一天，台风天里她载着他和小玻带着钱去派出所捞封宇，多荒唐啊，故事开始于不可理解的荒谬，诸般因果相交织，没有人能想到以后。
她想起了哄堂大笑的开学典礼，想起了校史陈列室里的照片，想起了石碑上刻着染上苔痕的名字，命运过早地揭晓了谜底，她却连谜面都未曾读到。
她想起小玻，想起夕阳笼罩中的公园，想起杨柳微风中的西湖，想起春天开满花的庭院，想起他的笑与泪、承诺与温存，在那一封封维持联系的邮件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自已的爱与思念......
她终于意识到她存储了太多太多关于林斯静的记忆，原来她一直都很想念他。
*
考试结束，哲雅交卷后出门，看见了等在走廊里的封宇，他其实一直知道怎么找到她。
“我去找了你师姐了，她说你在这里。”
“先回去吧，快下雨了。”
风大得几乎快把人刮倒，海上徙来的水汽席卷整个城市，树叶和塑料袋在街道半空盘旋。云朵托不住的雨滴坠下来，在灰色的水泥路面上摔开硕大的一团水渍，哲雅还在慢慢走，封宇拽着她跑了起来。
暴雨在两个人跑进楼道的那一刻轰然落下，被雨水激起来的尘埃气息瞬间充盈整个楼道，整个世界都在白茫茫雨幕里变得虚幻起来。两个人站在昏暗逼仄的楼道里，哲雅沉默把自已的手从封宇的手里抽了回来。
封宇问：“你还在生气吗？”
哲雅面无表情：“没有。”
封宇很轻地笑了一声。
钥匙打开门的瞬间，封宇把哲雅拉了进去，他一瞬间爆发的力气太大，以至于哲雅根本来不及反应，当她试图反抗时已经晚了，他把她抵在墙上亲，急切又混乱。哲雅震惊又愤怒，抬腿就想往死里踢他，封宇却腾出一只手揽着她的腰，顺势把自已的膝盖卡进了她的腿间，两个人的身体隔着衣服紧紧相贴，哲雅吓得尖叫。
封宇大概是疯了，不管不顾地吻得很深。哲雅又咬他，这次他躲得很快，没咬到舌头，咬伤了下唇，伤口渗出血珠，他在极近的距离盯着她，纯黑的眼睛像亮得像镜子映照着她整个人，他说：“你真的想咬死我啊。”
哲雅气急败坏：“你敢这么对我，活该被我咬死！”
他在她的脸颊印上了一个吻，潮湿、温热、血色的吻，说：“好啊，那你就咬死我吧。”
“你要是真的想死你就别躲！”
哲雅很凶地瞪着他，她发誓她一定会咬断他的舌头，让他的血都流干。
封宇全然不怕，他还要吻她，哲雅终于慌了，口不择言地骂他：“你个混蛋，自已差点被畜生强了，转头也学着畜生的样强别人。”
封宇脸上的笑容消失，他停在了近在咫尺的地方，低垂着眼睛望着他，摸着她的脸，无奈道：“嘴巴真毒啊，陈哲雅。”
“封宇，我不是想侮辱你，你先放开我。”哲雅语气软和了一些。
封宇松了手上的力气，下一秒哲雅就挣脱出来。几乎是不带任何犹豫，她提起膝盖猛击在封宇下腹部，封宇猝不及防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痛得蜷了起来。哲雅趁机一把将他推翻在地上，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胸膛，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能感觉到掌心之下对方喉部软骨形变，然而封宇却并不反抗，或者说完全放弃了反抗。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任由她的手逐渐收紧。这反应太奇怪了，她居高临下看进封宇的眼睛，企图弄明白这疯子到底想干什么，封宇却笑了起来，不知死活，不知廉耻。
哲雅厉声问：“你笑什么？”
封宇不回答，只是笑得越发夸张放纵，笑声干涩得快要断裂，他的胸腔里像是困了一笼小鸟，整个人都在颤抖，哲雅有些害怕，当即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让他别笑了。
封宇不笑了，他的眼睛锁定在哲雅身上，偏执幽怨得像鬼一样。
“你和林斯静会接吻吗？会做爱吗？他对你有欲望吗？”封宇被扼住咽喉，呼吸紊乱而急促，声音有些沙哑，在哲雅逐渐震惊的神情中，他继续说：“他像圣母一样，圣母有性功能吗？”
“你就是想发疯。”哲雅算是彻底明白了，她又给了他两下，略带恐吓道，“你再胡说我就撕了你嘴。”
她的身上带着某种隐藏着很深的暴戾，也许来自她父母对她冷酷又残忍的教养方式。
封宇盯着她笑，像当面对着人下蛊的鬼魅，他说：“可这张脸不是很吸引你吗？你总是盯着我看，和他们也没有不同。”
“你应该感谢你的这张脸，能让我容忍你胡作非为这么久。”
人的脖颈，柔软白皙的皮肤包裹着肌束，肌束之下还有一段结构精密的骨骼，哲雅握住封宇的脖子如同握住了一束脆弱花，她并不想真的把它弄断，但她也无法说服自已放开这个疯子。
他们僵持着，封宇开始掰哲雅的手，哲雅冷眼看着他说：“你再发疯我就掐死你。”
哲雅不肯松开右手，她观察审视着他。
封宇却不打算再做什么，他握住了她的左手带到唇边亲吻，血沾在戒指上，他说，“我爱你。”
哲雅明显愣了一下，故作冷漠无情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露出慌张又软弱的内里，但她仍然保持着表面的镇定，声音平稳无起伏，犹如重申对他的宣判：“我告诉过你，不要把情感投射到我身上。”
她是如此固执，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他已不能更进一步。
封宇在笑，眼泪却流了下来，他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喜欢我。”
哲雅沉默，松开了手。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说什么都没用了。
哲雅坐在了旁边的地上，过了一会儿，她说：“对不起。”
封宇两眼空空地望着天花板，被泪水浸渍的纯黑色眼睛里全是悲伤，直白而不加掩饰，触目惊心，他合上了眼睛，遮掩了全部破碎的痛苦和绝望，他说：“没关系。”
哲雅去洗了手回来，帮封宇擦干净脸上的血和泪，给他唇上微微发肿的伤口涂上药膏。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的友谊了吗？”封宇并没有看她，他像是在说给自已听，“这一次我保证不会再爱上你了。”
哲雅收拾药膏的手停滞了一下，她嗯了一声。
*
台风预计在宜兰登陆，整座岛屿都被笼罩在暴风圈里，全台的航班264次架次全部取消，高铁捷运全线暂停。傍晚六点多，哲雅手机上短信、APP和邮件都齐齐跳出来通知她航班取消，她给林斯静打电话的时候，封宇就在站在旁边。
“不急不急，先等台风过去吧。”林斯静说，“什么时候都行，等你到了我和小玻一起去接你。”
“嗯。”
“你听起来不太开心，是不是期末考得很难？”
哲雅握紧了手机，偏转身子，背对封宇，她说：“我没有不开心。”
她的语气里带着自已都未曾察觉的委屈，林斯静却听出来了，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温柔地说：“嗯，我知道你总是一个人就能把困难都解决，但是我还是想帮上你的忙。哲雅，如果你需要我，你可以告诉我。”
“我知道......”哲雅的心塌下去一小片区域，变得很软很软，她快要哭出来，可她在喊过他的名字之后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电话那头的林斯静笑了起来，他知道表达情感对哲雅很难，她像一只学舌不精的小鹦鹉，说得不清、说得不好，又时常为自已发出的声音感到羞耻，于是他替她说：“哲雅，我很想你，我知道你也很想我。”
哲雅挂了电话之后，外面风仍是大得吓人，雨却小了许多，她和封宇一道去楼下的糖水铺吃晚饭，顺道从超市里买了许多食物回来。
*
打台风的那两天里，哲雅完成了大部分的文稿校对工作，而封宇就像他说的那样和她保持应有的社交距离，他也在做自已的事，似乎是在写歌。
房间很小，放下两个成年人，就像一个小笼子放进两只小鸟，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那种混沌暧昧的氛围消失了之后，哲雅在主观上觉得整个空间开阔了不少。
走之前，哲雅把学生卡给了封宇，他可以拿着它去学校食堂吃饭，里面还剩三千多新台币，她开了自动充值，每个月固定从她的账户里划七千五百新台币充到卡里，暑假两个月里她会把自动充值功能开着。房租和水电费都交到了八月底，封宇不用为此担心。想了想，她把自已专门用来交学费的本地银行卡给了封宇，密码是她的学号最后六位，里面有三万多新台币，大概是人民币八千多块钱，可以给他应急用。
“学校西门的麦当劳旁边有自助银行，你需要现金的话可以去取，台湾这边还是用现金多一点，你身上的那些可能不够。”
封宇看着哲雅给他那两张卡笑了笑，他说：“陈哲雅，你真像个包养小白脸的富婆。”
“我怕你饿死。”哲雅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她说，“我会看卡里的余额，要是一个星期余额都没变过，我就会报警，师兄和师姐有空的时候也会过来看看，所以你别想悄无声息地把自已弄死。”
“想得真周到啊。”封宇对她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自杀的。”
他当然不会自杀，他想过杀别人都没想过杀自已。
*
台风过后仍有细细密密的小雨，封宇送哲雅去机场。
那天晚上，封宇终于做了一个梦，确切的说也并不算是梦，回忆和虚幻相互交织着，他一直靠现实的痛苦吊着的一丝清醒终于完全垮塌，他的意识完全陷入梦中。
他回到了河边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夏日漫长的午后，白日炽烈，树影浓如泼墨。母亲要他带阿妍，但阿妍其实是个很乖的孩子，根本不需要旁人照看，通常封宇将阿妍往那一放便自已疯玩去了。那时的阿妍在上二年级，不到八岁，她会自已坐在石头桌边看书写作业，一声不吭，直到太阳落山，封宇过来找她，带她回家。
“哥哥，再给我折一朵纸玫瑰吧。”
阿妍不知何时放下了笔，从课本书页的夹缝里拿出了一张红色的彩纸，走到了封宇身边仰望着她，她很少跟封宇说话，但每一次同他说话时都会很乖地叫哥哥。
封宇的手很灵巧，他很擅长折纸，会折那种很复杂很漂亮有很多褶的玫瑰花，这种方法是他的同桌林斯静教他的。
他将纸张翻折压出一道一道褶痕，有一个名字在他心底呼之欲出，临说出口又消失不见，他听见自已问阿妍：“你是要送给朋友吗？”
阿妍笑着回答他说：“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最喜欢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