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林斯静,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很久,大概快一个月了吧,哲雅在等一个九十多秒的红绿灯,深秋暮色沉降在城市的天际线,光彩渐变如鸡尾酒般繁复,她接了电话,嗯了一声。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见一面好吗?”
“封宇有把我说的话转告你吗?”
林斯静沉默了。
哲雅倒也没什么好避讳的,那就是真实的她,她向来不屑于沉溺于幻梦获得虚假的情感的体验,于是她打算再说一遍:“我重度的抑郁,八年病史,而且我无法准确地告诉你我的取向,我——”
“他说过了,我知道。”林斯静打断了她,声音平和而坚定,“尽管如此,我依然想见你。”
哲雅愣在原地,红灯到绿灯,绿灯又到红灯,沉默了许久,她说:“好啊,正好我也有事情想问你。”
“是什么时候?接下去一周好像都会下雨,我去餐厅订位置。”
“那就这周六晚上吧。”
“嗯。”
盲人明明是看不见的,可周六出门那天哲雅还是从衣柜底下翻出了裙子换上,那是一条纯白色的法式衬衫领掐腰长裙,裙摆很大像一朵满盛开的百合花。
大一的时候她花了近半个月的生活费买了这条裙子,几乎是对自已少女时期衣柜里没有一条裙子的报复性的心理补偿,朋友们都说她穿这条裙子漂亮极了,可是哲雅真正穿它的次数却几乎屈指可数。这条昂贵的裙子就像某种精致脆弱的宠物,在南方潮湿的天气里把它放在衣柜里不管它,它就会憔悴地发黄,生出无数道展也展不平的褶皱。于是每当梅雨季结束,哲雅都会把这条白裙子拿出来单独洗一遍,她住在高楼层,离天空很近,南之风薰兮,推平整个尘世的喧嚣闯到她面前,她坐在椅子上看见挂在阳台上裙摆飘拂的裙子,闻到风里淡淡的洗衣液的香气,幸福得想要落泪。
哲雅跟着高德地图走到了林斯静订的餐厅,还以为自已误入了某家花店,门里门外摆满了花,空气里有花的气息,但看到缀着大朵大朵花的蝴蝶兰茎上支着架子哲雅才确信这些都是真的花。
真花就是假花高雅,用心就是比不用心强,哲雅都为林斯静感到庆幸了,因为她有时候神经质到她自已都害怕,要是花的假的也许今天她和林斯静的对谈从一开始就要定下一个不愉快的基调了。
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带着她往里走,穿过长长的装饰着花的走廊,经过四重奏室内乐队,经过隐没在阑珊花屏后面的食客,走到等待已久的林斯静旁边。
林斯静站起来,如同某种无机质的无神却透亮的眼睛“望”向她,微笑着说:“你来啦。”
哲雅嗯了一声坐下,在两个人的沉默中服务生为他们倒好了香槟,很漂亮的金色的酒里面还有细闪的金砂,可惜哲雅不喝酒,她说:“来一杯柠檬水就好了。”
前菜是沙拉,然后上了一道奶油蘑菇汤,副菜是火腿煎蛋,主菜是牛排,一顿饭吃得很慢很慢,哲雅拿刀切牛排划拉了好几下才切断牛肉的肌肉纤维,才想起来去看林斯静,见他游刃有余并不需要帮忙的样子。
察觉到她的停顿,林斯静也停下了手里的刀叉,两个人都停下来了那就有必要说些什么了。
“菜不错。”哲雅略显干巴地说。
“你喜欢就好,以后我们可以常来。”
“倒也不用来溢价这么严重的地方。”
“如果喜欢一个人,至少要做到不吝物质。”林斯静的神情温柔,微笑着说,“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连物质都吝惜的人又拿什么来爱人呢?”
林斯静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说:“但我想这些对于你而言依然是一文不值的,要交换真心,唯有真心。”
哲雅有些嘲讽地轻笑了一下说:“就算你说把心拿出来我也不一定换,感情从来都不是等价交换。”
“我知道。”林斯静很平静地说,“你的病,你的取向,你的痛苦,你的顾忌,我都知道,但是我不在乎,而且我想要你明白,我不在乎这个。”
“可是我在乎,你没见过我抑郁到极点半夜十二点爬起来像个鬼一样对着镜子梳头,你不知道我面对优秀美丽的女生一样会心动到不能自持,你不知道我痛苦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已扒皮削骨,你没见过我最糟糕的样子,你甚至不知道我在心底里对你的恶意揣测有多过分,你甚至根本不了解我,你凭什么说喜欢我?“她的话很残酷犀利,但语气却是平和的,她说,“我很好奇很想知道。”
倒是不意外她会这么问,林斯静回答:“我虽然看不见蝴蝶,可是我知道她的美丽。”
“诡辩。”
哲雅给他的判词来得凶猛而果决,林斯静沉默了,他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么,陈哲雅,你在心里是怎样恶意揣测我的呢?”
实则那些更尖锐的话哲雅根本无法说出口,她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在美国读博,现在你在我面前,但以后呢?以后你会在哪里?”
“也许还是会在美国吧,理论数学这一块还是国外前景明朗。”
他没有说谎,这也是哲雅一早就想到的,她正想说话,但是林斯静接着说:“如果你有所顾忌,我们可以结婚,只要是实行一夫一妻制的国家,重婚罪都是入刑的重罪。”
“我不准备结婚,现在是,以后也是。”
“那怎么办呢?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法律约束力,你相信什么?”
“对,我不相信人类,不相信法律,我从根本上不相信这个社会。”
林斯静想了想说:“对不起,是我们还不太熟悉彼此,我们根本没有讨论信任的基础,这样强行地讨论让我们的精神世界没有任何缓冲地对撞,只会带来痛苦。”
“对。”哲雅是声音很轻地表达了她的认同。
两个人就那么沉默着,面对面坐着。
如同感慨,哲雅几乎是没头没脑地说:“如果肉体只是寄存思想的封闭箱体,那么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否可以看做一场双盲实验?”
林斯静无奈地笑了笑说:“我有一种感觉,你不是来和我谈论爱情的,你是来和我谈判的。”
“这就是我理解的爱情,狭义来说,它就是两性的情感博弈,把LGBT群体也纳入讨论范围,广义来说,它是两个个体之间的情感博弈。”
“如果我放弃博弈呢?”林斯静的神情很真诚,或者说他整个人都很真诚。
哲雅愣了一下,说:“那你就赢了。”
如果你放弃与我的博弈,给我你的心,让我直接触摸到你滑腻温热的心壁,让我真实感受到每一股血液流经你的心血管,让我完全感知到你的每一次心念电转,那么你就赢了。
“或许是我一直以来问的方式错了,我不应该追问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我应该直接问你,你喜欢我吗?”
等了很久,哲雅嗯了一声。
“这是认同我的观点,还是你对我的回答?”
“兼而有之。”
林斯静瞬间紧张了起来,捏着刀叉的手不自觉收紧用力,该说什么呢,继续重复一遍我喜欢你,然后呢,再问我们能不能在一起,那不是又回到原地了吗?他想要一个答案,可是他们都是如此地明白上下嘴皮子一碰,近乎轻浮地从唇齿吐露的应允或拒绝都无济于事。
“你或许已经明白了,”哲雅近乎自嘲地说,“我需要的不是爱情,我需要钱,因为没有钱所以我毫无自由和尊严可言,我过得很惨,我需要很多很多钱才能滋养我矜贵的理想和灵魂,可是我一出生就是一个穷人,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上我都穷困得令人发指,我的理想和灵魂已经被这个世界剥夺得精光。”
这是一种近乎互文的极度自卑和极度自傲、极度自我憎恶和极度自我怜惜,它们互相交错、渗透、补充形成一片迷雾,林斯静迷失在哲雅这种犹如大雾弥漫的悲伤之中,终于放弃了语言的表达,他静静地听着露出难过的神情。
哲雅想,她这是在精神折磨林斯静,这不是她的本意,她不想把任何人拖入她漆黑一片的精神泥沼,于是她说:“要不然我们今天就到此,我们的关系也保留在此时此刻,剩下的我们之后再......”
“你需要多少钱?”
哲雅愣了一下,林斯静又问了一遍:“你需要多少钱?”
她不回答,林斯静便继续说:“你不问我要,但是我是可以给,我给得出。”
哲雅轻蔑又不屑的一声嗤笑,只是这轻蔑与不屑是针对她自已的,她对自已毫不客气,深切鄙夷,向来如此,她说:“我需要六十五万,人民币。”
林斯静点点头说:“可以。”
他接得如此自然没有丝毫犹豫,以至于哲雅没有反应过来,问:“什么可以?”
林斯静说:“我可以给你六十万。”
哲雅说:“林斯静,我不是法盲,财税法是我们的专业选修课。”
“我会给你税后的六十五万整。”
这完全超脱了哲雅的预设,她问:“你付出这么多钱,那你想要什么?买断我的人生吗?”
林斯静摇了摇头,他说:“我想买你的文字,请你为我写一些东西,任何东西都可以,只要是你写的。”
“任何东西?你确定?”
“是的。”
哲雅几乎要笑出眼泪,她说:“要是我在纸上只写了一个字呢?”
林斯静淡淡微笑道:“没关系,那我也要。”
他不是在开玩笑,哲雅不笑了,她擦干眼角渗出的生理性的泪渍,看着林斯静静静思索了一会儿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