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断在拍门,大声地喊着“陈哲雅!开门”,哲雅的手就停在门闩旋钮上,但她不想开门,她宁愿就这样僵持着,但随后是拳头用力砸在门上,一下又一下,母亲彻底噤声,整扇门板都在震,父亲吼着她的名字,门后面的哲雅控制不住浑身颤抖,她在想她是不是该拿把刀放在手上。
合租的阿姨和女孩都被吵醒了,两个人睡眼惺忪地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哲雅,整栋楼被吵醒的人也不在少数,窗外传来陌生人破口大骂的声音“大半夜捶门干嘛?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哲雅深吸了一口气开了门。
门开了一条缝的瞬间被一把推开,在哲雅还没看清的情况下,滴着水的长柄雨伞抽在了她的脸上,母亲气急败坏道:“你睡死了,这么久才来开门?”
哲雅不吭声,母亲开始数落她,话很难听,包括但不限于她毁了自已、她毁了这个家。
哲雅听见合租的阿姨和女孩退回房间了轻轻关上房门的声音,她想但凡是个心理的正常人都不想看见这种场景吧。
“去收拾东西,现在就回家。”父亲的命令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哲雅想说话,母亲猛地把她推得一踉跄,声音尖锐地如开锋的剑要把人的耳膜刺穿,她说:“快去!”
那种解离的感觉又出现了,哲雅的灵魂好像漂浮起来冷眼俯视着着一场闹剧,极度的恐惧与绝望中诞生出了极度的冷峻,她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哲雅走进房间从床底下拖出行李箱开始收拾行李,父亲和母亲就站在旁边盯着她,哲雅有条不紊,叠好内衣裤又叠好衣服裤子一件一件放进去。
母亲又骂了起来:“我看你就是想死在外面,行李一样没收拾!”
父亲说:“这些回去再说。”
母亲冷哼了一声挤开哲雅抓着衣服胡乱往行李箱里塞,哲雅不吭声,转身去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地方很小,三个人有些转不开身,父亲从裤兜里掏出烟去了阳台。
“厕所里还有东西,我去拿。”
哲雅拎着袋子经过客厅的时候,阳台的父亲冷冷看了她一眼给自已续了一口烟。
哲雅的手指都在抖,她点开打车软件,来不及看目的地也来不及看价格直接打了一辆车,十分钟后到小区的大门。
她装好洗漱用的东西拎着从厕所出来,神情镇定走回房间,母亲骂她乱七八糟的东西买了一大堆浪费不知道多少钱。
“阳台还晒着的袜子,我去拿。”哲雅又往外走。
母亲瞥了她一眼问:“你手里拿着什么?”
哲雅笑了笑说:“这是重要的东西,最好拿着。”
“笑笑笑,现在你还笑得出来,看回去了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母亲从来听不懂她的话,哲雅更想笑了。
“你干什么?”父亲一边吐烟一边盯着哲雅问,哲雅站在阴影里与他对视,隔着门。
有那么一瞬中年男人被她的眼神慑住,他的女儿好像完全不怕他了,她的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敌意和杀意,就像很多年前那个疯狂的晚上。
哲雅拉住阳台的移动门“砰”地一声关上飞快拧上锁,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
背后是父亲撼门的声音和母亲的尖叫,哲雅几乎爆发出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撞开虚掩的大门冲出去,门弹在墙上发出巨大一声,她横生出不怕死的勇气,十几级的台阶看也不看抓着扶手就往下跳,如同在楼道里飞,从五楼到一楼也许她只花了十几秒。
白色的商务车亮着车灯停在小区大门,她窜上车说:“快走!快走!”司机师傅不明所以,应了声踩了一脚油门开车上路,在十字路口要拐弯的时候,远远的,哲雅从后视镜里看见了追出来的两个身影,他们很生气,但他们追不上了。
哲雅彻底松懈下来重重摔进座椅靠背里,她的大脑很兴奋,神经活跃得吓人,但身体的反应却昭示了她承受的痛苦,胸腔剧烈起伏,气管像是撕裂了,小腿和大腿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痛,她弯下腰蜷缩着抱住了自已,笑、哭或者嚎叫,她不知道。
哲雅已经不记得自已把目的地设定在哪里了,司机师傅把车停在了地铁站口,她想拿出手机核对,却发现自已居然连手机都没带。她停留得有些久了,司机师傅提醒她已经到了,哲雅说了声好,拿着手里的东西下了车。
她带着毕业证和学位证,只有这两样东西是和她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或者说,这是她以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最好的那一部分为代价换来的东西。
在这世上的二十三年里她什么都没得到,除了它们;这世上没有什么会为她提供庇护,除了它们;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她放心依赖,除了它们。
她一直都只有她自已,从少年时代便如此,如今亦然。
在下雨,原来一直在下雨,她竟然毫无知觉。
她站在巨大的轻轨高架下面仰起脸,看见天空是一个巨大深邃黑暗的空洞,被雨幕笼罩的整座城市安静得像是死透了。夜里很冷,大概只有几度,她身上只有单薄的睡衣脚上穿着拖鞋,如果她不想像只蚂蚁一样冻死在这个人类建造的巨大的坟茔里,她就不能在这里停留。
哲雅想了一会儿做了决定,走进了雨里。
黑暗没有边界,梦境和现实的接壤的地方一片模糊,林斯静恍恍惚惚间好像听见了电子锁打开的声音,脚步声带着凛冽的寒气靠近了,小玻绕在他的床头走来走去,爪子在地板上挠出嚓嚓的微响,大脑昏昏沉沉,林斯静只有感知无法思考,似乎有什么正在发生,缓缓的,渐渐的,小心翼翼的,一双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冰冷潮湿,如同冷血的蛇爬上来,林斯静抓住了那双手,有些犹疑地问道:“哲雅?”
“是我。”
简短的回答,读不出情绪,林斯静被她手的温度惊到,太冰了,冰得不像活人,林斯静问:“你怎么来了?”
对方笑了一声,轻声回答:“从雨里走过来的。”
林斯静没明白,但是他从那笑里听出她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也许那是她的心脏,她像一只装了碎片的玻璃瓶,摇晃的每一下都发出令人心碎的声响,他本能地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她,她却退后了一步躲开了。
“不要抱我,我身上都是水。”
她被雨淋了个透湿,身上在往下滴水,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响。
她说:“让我留在这里好吗,我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林斯静根本无法拒绝,外面是多大的雨,她又是从多远的地方走过来的,她身上实在是太冰了,她一定冻伤了,他几乎是慌乱地站起来拉起床上的被子想拢住她。可是哲雅又往后退的几步,她不想被触碰到,林斯静感受到了,于是他说:“我给你找换洗的衣服,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好吗?”
哲雅嗯了一声,林斯静赶紧去衣柜里给她找衣服,他有备用的睡衣,一套和他身上一样的棉纱格子睡衣,衣柜最下层好像还有没拆封的旅行用一次性内裤,他把它们翻了出来,细心把它夹在衣服的里面一起递给了哲雅。
“毛巾没有新的了,这条洗干净了之后一直收在衣柜里,不脏的......你要是介意的话,我再找别的......”
“没关系。”哲雅接过他手上的衣物说,“谢谢。”
她出去了,林斯静呆立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摸到床头挂着的盲人钟按了一下,听见电子女声无感情地播报“当前时间是凌晨三点四十七分”。
他终于确定了,这是现实。
林斯静在厨房烧开水的时候听见了浴室里传来了哭声,混在流水声里的压抑克制的哭声。
她并不想哭的,只是水流与蒸汽过于温暖了,把她封存自已的坚硬外壳溶解了,一颗伤痕累累的核心暴露出来,有一千万道裂缝一千万道伤痕,她要承受不住了。
她不该哭的,她过去的人生里有无数个比此时此刻更惨的时刻,想要将保送的消息分享给外婆却只能面对骨灰盒的那一天;亲眼看着阿妍七窍流血被抬上担架的那一天;枕着刀彻夜不敢闭眼的那一天;站在钱江大桥上俯视江水满脑子都是纵身一跃的那一天;被竺院劝退又拿着学业警告走过阴暗长廊的那一天;慌不择路闯进六院又拿着诊断报告仓惶逃跑的那一天;犹豫又期待打电话告诉妈妈自已拿到了顶尖大学的offer却被骂到在寝室里嚎啕痛哭的那一天;躯体症状严重到只能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听人们谩骂诅咒的那一天......
那一天,那一天,每一天。
很痛,头痛,胃痛,心脏痛,全身都痛,痛到无法直立。
哲雅蹲了下来抱住自已哭到无法呼吸。
哲雅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在这段时间里林斯静甚至慢吞吞地煮好了一碗面,里面加了青菜。
街灯的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林斯静坐在餐桌旁等她,他的轮廓几乎隐没在暗处却让人感到安心安全,哲雅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看见了那一碗为她准备的面条。
清汤寡水的一碗面条,只加了一点点盐和酱油调味,却并不难吃,突然林斯静问:“客厅的灯是不是没开?”
哲雅嗯了一声,林斯静站起来要去开灯,哲雅却说:“别开灯。”
林斯静停下了,他想了想很温柔地告诉她:“没关系的,我看不见。”
你哭过之后的样子,我看不见,所以不要担心。
“不是的。”哲雅说,“别开灯,就这样,我们一起待在黑暗里。”
林斯静愣了一下,随后坐回了她身边,安安静静不再说话。
吃完了,哲雅端着碗筷去厨房却撞到了茶几,林斯静立刻站起来,哲雅却说:“我来,没事的。”
她在黑暗里洗完了碗,林斯静站在客厅里感到隐隐的不安。
她出来了,林斯静说客房之前是给封宇住的,封宇不来了,家政阿姨便把床单被罩全部洗了,最近一直下雨,那些东西在阳台晒了几天了还是潮潮的,“你可以暂时先睡我的房间,我去那个——”
“我们睡一起。”
哲雅打断了林斯静的话,林斯静沉默,于是哲雅声音平静无起伏地又重复了遍:“我们睡一起。”
林斯静还是沉默,于是哲雅拉着他手回了房间,她没用力拉扯,林斯静也没用力抵抗。
哲雅在床上躺下了,挪到了里面,她把外面的位置空出来,是留给林斯静的,林斯静站在床边想了一会儿,板板正正地躺了下去。
“你不盖被子吗?”
林斯静闷闷地嗯了一声,哲雅笑了笑,用另一半的被子把林斯静盖住,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手臂横在林斯静的胸口头发擦过了林斯的脸颊,林斯静控制不住地心脏狂跳。
黑暗里,他脸红了。
两个人并排躺了一会儿,明明离得很近,可却保持着躯体的距离,谁也没碰到谁,静静的,又过了一会儿,哲雅说:“你说想拥抱亲吻我,和我做更亲密的事。”
林斯静嗯了一声,他说过,因为他喜欢她,他爱她。
哲雅说:“现在可以了。”
很惊讶,林斯静几乎是立刻转过来“看着”她,眼睛睁得很大,眸子在黑暗中泛着湿润的微光,但过了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动作,哲雅等待着,听见了一声叹息。
心疼、悲伤、无可奈何,林斯静问:“为什么?”
哲雅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林斯静听见了极其细微的哽咽的声音,他等待着,极其耐心地,直到哲雅终于说话了,她说:“我痛......林斯静......我痛......林斯静,我真的觉得痛......”
她在哭,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地说她很痛。
林斯静的心要碎了,他说:“那我抱着你好吗?哲雅,让我抱抱你吧,我只想抱抱你。”
哲雅没有回答,她只是安静地流泪,如同小时候那样,很多次,每一次。
林斯静靠近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他的手在抖,他怕连这样的触碰对她而言都是伤害。
他抱住了她,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哲雅,不痛了,现在不痛了。”
哲雅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加厉害,全身颤抖,林斯静心疼地流泪,紧紧抱住她,想把她整个人藏在自已怀里。
她的眼泪浸湿了林斯静胸口,如同一条悲伤冰冷的河流,流进了他的心脏,又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泵血流向了他的全身,他浸泡在名为哲雅的悲伤冰冷的河流里,好像死了一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