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运高峰已经过了,但是返校返工的人依然很多,哲雅只能买下午的票。
G7516,熟悉的列车熟悉的班次,从宁波东到杭州东用时不到50分钟,大学期间她经常坐这趟高铁往返于两地之间,不同的是,从前她总一个人来去,而这次有林斯静和小玻陪着她。她选了靠窗的位置,林斯静在她旁边,小玻戴着防咬嘴套坐在他们腿中间,它把脑袋搁在林斯静的膝盖上乖乖的不发出一点声音。
外面在下雨,雨滴在高速行驶的列车玻璃上划出长长的斜斜的透明水迹,隔着雨幕,返青的群山和涨溢的河流都变得模糊不清,哲雅看了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她做了个极短的梦,梦见玉湖园区那一片巨大的绿茵茵的草坪,学生们总是为了赶时间横穿草坪,他们年轻又急促的步伐把铺在草地里的石板踩得深一脚浅一脚。雨水落下在凹处集聚淹没草皮,风起时那透明的一洼浅水表面泛起微澜,水下的芳草绿得欲滴。
真是久违的安稳与平和,她想,她比自已以为的更怀念那里。
地铁一号线转五号线,当他们到紫金港站时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香樟树木浸透雨水后散发的香气,他们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哲雅说我们先找个地方住吧,林斯静问住哪里,哲雅说当然是住圆正启真了,说不定能有校友优惠。
“国有成均,在浙之滨,昔言求是 实启尔求真......”
林斯静哼的声音很轻,哲雅却听清,她有些惊讶:“这是我们校歌,你居然知道?”
林斯静笑了笑说:“只会这两句,词很宏大,我第一次听的时候觉得很震撼。”
“那是当然,这可是马一浮先生作的词。”哲雅感到自豪,回忆着调子轻轻唱了起来,“大不自多,海纳江河,唯学无际,际于天地,形上谓道兮,形下谓器......”
前面走着的背着书包的同学听见歌声回头看他们,哲雅有些不好意思,没再唱下去。
然而校友住启真酒店并没有优惠,两个普通单间和一个豪华双人房的价格差不多,哲雅在前台办理入住时十分纠结,她想找林斯静商量一下,一回头却看见林斯静牵着小玻站在大厅中央似乎若有所思。
哲雅问他怎么了,林斯静缓缓抬起头,落地窗外竹叶萧萧,墙上人工水瀑喧然,穹顶巨大的水晶灯光落进他眼底,有那么一瞬间他黯淡的眼睛里似有万道光华流转,他说:“这里很熟悉。”
怎么会不熟悉呢,浙江省一向是竞赛强省,当年省教育厅高度重视即将到来的08年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他们这些有望进入国家队的省队的尖子被集中安排在浙大参加集训的,从9月到11月,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就住在这里。
似乎不用商量了,林斯静想要住0317,哲雅没有反对。
乘电梯上去的时候,哲雅问林斯静:“你是不是来过紫金港?”
“嗯,当年我们在浙大集训正好赶上浙大110年校庆,我和另一个队友就住在0317,每天清早隔着河能听见合唱团在练习你们校歌《大不自多》。”
哲雅想了想说:“那应该是文琴合唱团。”
“数学高等研究院离这里很近,我们有时会偷偷跑去蹭讲座,假装自已很懂的样子,不知天高地厚地举手发言,对那些学界的大人物们问出一个又一个愚蠢而不自知的问题......”林斯静叹息着轻轻地笑了。
哲雅很难想象他曾经少年轻狂的样子,现在的林斯静是温柔的没有棱角的,像清风,像流水,像他种下的那些花。
“也许我们可以多待一段时间,我可以陪你在紫金港逛逛。”
林斯静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此行的目的,问道:“不会耽误你吗?”
“谈不上耽误吧,再说这样空手去见老师也不太好。”哲雅修改了她的计划,“可以明天买好礼物,下周一去见老师。”
0317是双人房,配了独立的卫浴和阳台,两张床之间用一面竹屏风隔开,林斯静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玻嘴上的防咬罩摘下来,心疼地揉揉小玻的脑袋,颠簸了一路,小狗已经蔫了。他像从前一样选了靠里的床位,哲雅选了靠阳台的床位,她拉开窗帘打开阳台的门通风,紫金河上冰凉的水汽随着风满灌进房间,她看见河对面就是翠柏学生公寓楼,真是宾至如归。
他们俩行李不多,总共就装了一个小行李箱,除了密封分装的换洗衣物之外都是小玻的东西,狗粮、冻干、替换牵引绳、尿垫、水碗、小食盆,还有一条小玻最喜欢的安抚小毯子。林斯静把那条小毯子铺在靠墙的沙发上,告诉小玻晚上它睡这里。
哲雅收拾的时候,林斯静就慢慢在房间里摸索,一点点确认记忆中所有东西摆放的位置,小玻跟着他转来转去。哲雅问他,有什么变化吗,林斯静笑了笑说,几乎没有。
二楼就是自助餐厅,他们都累了不想多折腾,等林斯静给小玻洗干净爪爪上的泥水,两个人就下楼吃晚饭。
回来后哲雅睡了一觉,等她醒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九点多了。林斯静留了一盏壁灯戴着耳机拿着的平板窝在暗处的沙发上,屏幕荧白的光反映在他脸上,他的神情十分专注,哲雅叫了两遍他的名字他才有反应,他说自已已经洗漱过了,哲雅可以随意。
哲雅又躺了一会儿,慢吞吞爬起来打开所有灯去卫生间洗漱,这里的布置的确很多年都没有变化,那种老式的淋浴头是固定的,尽管哲雅小心翼翼却还是被打湿了头发,于是她不得不在计划之外洗了个头发,好在酒店提供的洗发水并不难闻,是檀香味的。哲雅在洗手台上找到了吹风机却找不到插线口,于是她只能一手抓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手拿着吹风机出来,拔了沙发旁边的落地灯插头插上了吹风机。
“我要吹头发了。”
小狗超级不喜欢吹风机的声音,林斯静点点头很自然地抬起胳膊让小玻把脑袋藏到他怀里说:“可以了。”
吹风机的声音嗡嗡作响,林斯静并未被干扰继续他的对弈,耳机里机械女声报出了AI棋手落子的点位“东七南九”,轮到他了,正在思考时有一滴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愣了两秒,随即明白过来,它来自哲雅还没有干透的发梢。只是一瞬间冰冷的水滴变成了滚烫的火星,灼穿了他的皮肉,顺着神经末梢一直烧向他的神经中枢,他突然思绪全乱了,白子落下的位置偏了,叠在早已存在于交叉点的黑子之上,平板微振提醒他出了错。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她的声音在更近的地方响起,不可思议:“你在下围棋?盲棋?”
围棋纵横19路,共361个交叉点,2*10^808种变化,远远大于宇宙中原子10^80的数量,下围棋盲棋需要超凡的记忆力和想象力,即使是顶级的棋手也不会轻易尝试。
“我无聊的时候就会这么玩,你要来吗?”
“好啊。”哲雅跃跃欲试,“我去找围巾把眼睛蒙住。”
林斯静说:“你可以不蒙眼睛。”
“你小瞧我?我大一还代表校围棋队参加过‘云林杯’呢。”
“好,那我们就来比比。”林斯静笑了,提议说,“既然要决输赢,那加个添头吧。”
“什么添头?”
“赢家可以要求输家做一件事。”
“没问题。”
然而事实是哲雅小瞧了林斯静,到第十回合哲雅脑子里的棋局就开始混乱了,坚持到第十六回合林斯静开始吃她的棋子,哲雅彻底失去了对全局的掌控,她连下子的位置都找不准了,黑子叠在白子上或者落在格子内,平板疯狂振动,不到十分钟哲雅就认输了。
她输得太惨了,在得了先手的情况下棋盘上属于她的黑子屈指可数。
“不行,我们再来一局。”
哲雅强烈要求再来,林斯静微笑说:“好啊,不过我要先行使赢家的权利。”
“你要什么?”
“我想摸摸你的头发。”
“就这个?”
林斯静点点头说:“就这个。”
还没彻底干透的头发摸起来有些凉,大概是因为从不染烫,哲雅的发质很好,捞起来的会像流水一般从手里滑脱,檀香的气味散开,林斯静松开手,他脸红了。
原本哲雅觉得这都没什么,但看到林斯静浮起红晕的脸颊,她就算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这个举动有多么暧昧。
“还来吗?”
“当然,说了要再来一局的。”
林斯静说:“你不用蒙眼,就正常下好了,我也想见识一下你的实力。”
尽管挑衅可能并非他的本意,可是他这话实在太挑衅了。
哲雅说:“林斯静,你就等着输吧。”
第二局两个人都下得很认真,战局也比想象中拖得更久,哲雅选了谨慎保守的打法,试图步步为营徐徐图之,然而很快她意识到自已错了,后期两个人在算力上的悬殊差距逐渐显现,哲雅攻守兼顾感到吃力时,而林斯静却依然表现地十分从容,他的风格,平衡、克制、不动声色,筹谋时细致入微,进攻时果断狠厉。
哲雅布下的棋开始成片的溃败,本该摧枯拉朽,林斯静却硬是收住攻势等待哲雅重整残部,意识到林斯静在暗中放水,哲雅第一时间宣布了自已的失败。
“我又输了。”哲雅接受良好,理性分析,“我在计算上不如你,越到后期对我越不利,我如果想赢你,只能在战略战术上赢你。”
“看来你已经想到办法了。”
“但现在已经快十一点半了,时间不够我们重开一局。”
“嗯。”林斯静说,“那明天再下。”
“说吧,这次想要什么?”
林斯静不说话,好像真的在思考,哲雅忍不住提醒他,“最好别太过分,因为我马上会赢回来的,如果现在想不出来的,下次也——”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了?”
林斯静缓缓说:“我想看见你的眼睛。”
哲雅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很想问他,要怎样他才能看见,答案是显而易见,她无法创造人类医疗史上奇迹。
“我问过阿宇你长什么样。”
林斯静说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意,哲雅却莫名紧张起来,问:“他怎么说?”
“阿宇说你长得平平无奇,但一双眼睛却很特别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犟种。”
沉默了一会儿,哲雅说,“我要杀了他......”
林斯静笑得更开心了,他说:“明明听起来很可爱啊。”
“好了,不许再说了!”哲雅彻底炸毛。
“好好,我不说了。”
林斯静收敛了笑容,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说,“现在我想知道你的眼睛长什么样。”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哲雅想了想摘了眼镜,牵起林斯静的手带着他的指尖落在自已的眼睛上,出于本能反应她闭上了眼睛。
林斯静感受她的睫毛扫过自已的指尖,极其轻微的触感,她的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之下颤动,他不自觉地靠近,寻找摩挲着她的眼角眉梢。
他的指尖很烫,连带着哲雅被触摸的皮肤一起发烫,他的气息很近,近到哲雅忍不住睁眼。
一个柔软的吻轻轻落在了哲雅眉眼之间,她并没有躲开。
他的眼睛望着哲雅,那是个温柔的无底洞,哲雅下意识垂下眼睛,视线却顺着他鼻梁滑落到他的唇,她突然发现林斯静的唇形很漂亮,像工笔画里用细腻笔画勾勒的牡丹花瓣,因他的皮肤偏白,他的唇色很淡,如红粉牡丹一样的颜色。
哲雅轻轻说:“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嗯。”林斯静承认,但是他没有动,他们离得很近,呼吸交缠,林斯静说的很轻,“他亲过你......”
哲雅终于明白了,她问:“林斯静,你很在意这个?”
那一瞬间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迟到的愤怒、嫉妒和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林斯静说:“我在意得要死。”
这样的林斯静真的很可爱,哲雅忍不住笑了,她轻轻碰了碰他的唇问:“这样好了吗?”
林斯静脸红得滴血连耳朵都烧红了起来,但却抓着她的手说:“不是这种......”
于是他们接吻了,在抵达紫金港的第一个晚上,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也许它早就该发生了。
哲雅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它,它有些太美好了,那些被她从概念里抽离的感情一一复位,情和欲融合在一个吻里,它是一件林斯静给她的从爱之中诞生的礼物。
平板从林斯静的膝上滑落整个盖在地上发出巨大一声,睡着的小玻一骨碌爬起来,哲雅和林斯静分开,两个人的脸都红红的,哲雅揉揉小玻的脑袋说没事没事。
林斯静看不见自已的唇色已经变成艳红色了,他舔了舔唇,湿漉漉的唇瓣覆着一层亮晶晶的水色,哲雅又想吻他了,但她只是亲了亲他的脸颊说:“现在该睡觉了。”
林斯静很乖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