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开门的是封宇,曾谙很惊讶,封宇完全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反而走出来将身后的门半掩,压低声音说哲雅在睡觉。曾谙表示理解,两个人走远了些,站在楼梯转角轻声说话。
校园论坛里关于电机工程学系的女生跳楼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毛毛被期末搞得焦头烂额,曾谙也不常逛论坛,还是其他国文系的同学认出了照片上的哲雅晚上跑过来问这个差点被砸到的女生是不是他们小师妹。毛毛和曾谙两个人分别给哲雅发了消息打了电话但都没回音,遂提心吊胆了一晚上。毛毛今天有考试,所以曾谙就一个人过来了。
封宇说哲雅人没事,没有受伤,就是受了些刺激,一直到天亮了才睡着。曾谙点点头说人没事就好,哲雅这周有一门文献学要考,老师已经在教务那边帮她申请了缓考,考试延到下一周了,希望她先好好休息。
“好,我会转告她的。”
曾谙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一直住在一起?”
曾谙是知道林斯静的,虽然哲雅总是避免谈论自已的私人情感生活,但哲雅总是戴着一枚由玻璃似的金属制成的朴素戒指,每当提起林斯静脸上总是会浮现出某种平和的喜悦,所以曾谙想他们的感情应该是很好的。
封宇嗯了一声,但曾谙脸上的表情依旧困惑,于是封宇解释说:“因为我想和她待在一起。”
他的语气过于坦然,以至于曾谙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她只得放弃深究这一点说:“还请你照顾好哲雅,她实在不太会照顾自已。”
“我会的。”
临近傍晚,似乎也没别的要交待的了,曾谙把手里拎的奶茶递给封宇后就离开了,封宇把东西放下出门买饭,特意绕远去了公馆夜市买哲雅喜欢的芙蓉虾。等他走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哲雅醒了,在椅子上蜷成一团对着电脑发呆。
她不知是哪里来的习惯,天将黑时不喜欢开灯,喜欢一个人躲在尚未完全凝固成形的黑暗中,如同夜枭。
封宇开了灯,拎着东西过来在桌子上放下,说曾谙来过了,老师帮她申请了缓考。他把袋子解开,把打包来的饭菜一样一样摆好,拆出筷子递给哲雅说:“吃点东西吧。”
哲雅看到芙蓉虾便明白封宇特意跑了一趟,她接过了筷子。
她在看校园论坛,率先撞进封宇眼帘的就是血腥的现场照片,他伸手越过哲雅把笔记本合上了。
“你干什么?”
“恶心。”
哲雅哦了一声,并不多说什么。
封宇问:“你看这个干什么?”
“今天晚上会有很多学生聚在光电大楼举行悼念,我想去看看......”
封宇把最后一只芙蓉虾夹进哲雅碗里说:“我陪你去。”
*
依旧没有人知道女生为什么要跳楼,分手、延毕、抑郁、亲人离世,各种原因众说纷纭。光电大楼外的警戒线都撤走了,地上摆了许多蜡烛和鲜花,烛光幢幢,火焰在烛泪中哀恸,学生们自发地聚在花坛边唱《丁香花》。
封宇和哲雅站在马路的对面看着他们,一曲终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散了,保洁阿姨开始打扫场地,清掉了所有的蜡烛,只留下部分的鲜花。
哲雅说:“我在想这样才是对的,当同类死掉的时候,我们应该要表达悲伤哀悼,麻木不仁只会使我们在对死亡的恐惧中永劫沉沦。”
封宇望向她却没有说话,他想起了姨父和姨母,想起那些在他和阿妍身上宣泄的无因的暴力与愤怒,那是否也出自他们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实在是可恨又可悲的一群人,色越厉内越荏。他似乎学会了哲雅的那一套思维方式,将那些积压在他心头多年的怨恨拆解分散,如同清洗一团发霉的棉花。
回去的路上,封宇问哲雅记不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哲雅摇头,于是封宇描述给她听,关于他记得的,那个眼里燃着阴郁的火的女孩。
“为什么记着这个?”哲雅感到很奇怪。
封宇没有直接回答,他问:“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别死。”
封宇被她过于简洁的回答逗笑了,但他眼里的悲伤太盛,如同层层叠叠涨上来的潮水,他说:“你会的,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你还会为我哭。”
精神病人之间往往有强烈吸引力,哲雅其实一直知道封宇所说的他们相同的内在本质是什么——是极端的自我厌恶和自毁倾向。她完全能理解封宇,就像理解曾经的自已,自毁欲望的背后不是生的驱力而是极其强烈的生命驱力。他在她面前说起死亡,如同在大人面前故意伸手抓取火焰的顽童,他不是不怕痛,只是在等她来阻止他。
哲雅用同情的口吻说:“我的眼泪毫无意义,封宇,你值得拥有一份属于你的完整的幸福和救赎。”
封宇立刻问:“什么叫完整的幸福和救赎?”
“去找一个你爱也爱你的人,你完全属于她,她也完全属于你,你们可以结婚,组建家庭,一起生活。幸运的话你们会拥有自已的孩子,孩子还会有孩子。你会获得新的社会关系,爱与责任令你免于虚无的侵扰和死亡的诱惑,于是你在平静中度过充实的一生。”
哲雅描述了一个相当美好的愿景,可封宇却觉得这毫无吸引力,他一味地偏执,表达自我:“我不要家庭,我也不要孩子,我只想在你身边。”
哲雅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随后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你真的要夹在我和林斯静中间做第三者吗?”
“我不介意啊。”
封宇回答得很自然,好像他自已完全意识不到这有什么不对,哲雅却完全说不出话了,封宇注视着她,细细地观察她的神情,将她所有最细微的情绪变化都收入眼中。哲雅无法承受这向她精神灵魂内部探寻的目光于是迅速地别开了脸,封宇却将视线锁定在她的脸上,缓缓问:“你在害怕什么?”
哲雅无法回答,她单方面切断了和封宇的交流,不肯再和他说一句话。
她在书包里塞了书、电脑和几件换洗的衣服连夜投奔了曾谙,近乎落荒而逃。
*
曾谙双人寝的室友是管理学院财务金融系比哲雅大一届的研二学姐,早早考完试离校找实习去了,她和哲雅见过面,对彼此印象都很不错,因此曾谙说哲雅要来住一段时间,学姐没什么异议。学姐离校前把所有的被褥都装进压缩袋塞进了衣柜里,床位上就剩一张床板,她说哲雅可以睡她的床位,曾谙遂翻出自已闲置的换洗被褥为哲雅铺上。
曾谙虽然期末就一门开卷考的中国典制文献研究,但她在写大论文的初稿,所以也是一个焦头烂额自顾不暇的状态。哲雅的作息和曾谙完全不同,熬夜是她的习惯,怕晚上复习影响曾谙休息,哲雅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去总图的24小时咖啡站复习。当曾谙赶在十二点之前把初稿压缩文件发给老师并在系统里上传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哲雅已经在外面通宵好几天了。
夏夜的校园空寂幽深,清风驱散燥热,树叶的婆娑汇成陆地的潮汐。曾谙去找哲雅,两个人在便利店买了鸡肉丸,坐在小广场的长椅上吹着风吃东西。零星几朵沉重的云徙过上空,此时有皓月千里,月光照得草木建筑分毫毕现,静谧的山峦在夜色中现出柔美的轮廓。
曾谙说好像台风快来了,雨季应该会在台风之后彻底结束,哲雅说希望不要影响航运,她把自已的航班提前了,打算一考完就收拾东西飞美国。
曾谙问:“你和封宇吵架了吗?”
哲雅摇了摇头却不愿多说。
曾谙明白了,她说:“你要是烦他了就应该赶他回大陆去,而不是落得这样狼狈。”
哲雅被曾谙的话惊到,于是她解释说:“他没有这么坏,而且他暂时...呃,总之有些麻烦,他回不了大陆,我是他的入境担保人,我不能不管他......”
在解释中她终于意识到她完全可以对封宇冷酷无情,只是她一直都没这么做而已,那一刻哲雅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迷茫。她一直以为她的思想意志对自我有绝对的控制权,她身上不会有未经理性判断的情感,可现在那种情感出现了。一颗渺小的种子落在她心脏的脉络之中,哗啦啦生出根与芽,它在她无意的纵容中成长壮大,终于使得她不得不面对它解决它。
“我靠痛苦感受何为存在,靠疯狂知觉何为自由,我本身就是一个集合了极端暴烈和偏执疯狂的疯子,所以我无法不被拥有这些特质的人吸引。”哲雅有些自暴自弃地说,“师姐,我实在算不上是一个正常人。”
曾谙总在哲雅身上看到自已从前的影子,于是她摸了摸哲雅的头说:“这世上哪有正常人?你从前不是学经济学的吗,那你应该学过概率吧,如果你无法准确知悉某个事物的本质,那么你只能依靠与事物特定本质相关的事件出现的多少去判断其本质属性的概率,假设正常就是一种人的本质属性,那你可以用贝叶斯公式去计算一个人是正常人都概率。哲雅,这个世上没有正常人,活得越久,经历越多,越不正常。”
哲雅很意外:“师姐,真想不到你会懂概率论的东西。”
“你说贝叶斯公式?”曾谙笑着说,“这是海森教我的,关于一个人是正常人的概率,他把结果算给我看,具体数值我不记得了,反正是十的负好几十次方了。海森也是个数学小天才,从小搞数竞的,说不定他和小林认识呢。”
“好,我到时候问问林斯静。”
当人们提起自已所爱的人总会发自内心地觉得自豪和快乐,曾谙看着哲雅脸上的笑容,像一朵满开的花,她也笑了,说:“你很爱小林吧。”
“我爱他,他也爱我,他对我很好,太好了,以至于...我总觉得我对他不够好......”哲雅原本昂扬的语气低落下去,她看着中指上那枚铱做的戒指,它在月光下泛着金属的寒光,可它本身却是温暖的,被她的体温煨着有她的温度,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哲雅突然就想要落泪,她说,“我对他太不公平了。”
她恐惧被恋爱关系束缚,所以她提出了缔结契约式的关系,可是现在她突然明白过来,林斯静给了她无条件的爱,她却给了他一份有条件的爱作为回报。她是如此的怯懦卑鄙,不敢全心全意地去付出,不敢全心全意地去爱。
人类的心灵脆弱、矛盾、藏污纳垢又高尚情操,他们之中也许会有人对其他人动心,所以他们在一开始就讨论这种可能性,订立契约,目的之一就是使他们的关系存续。当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了,哲雅是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不是那个荒谬的契约在约束她,是她想和林斯静在一起,她想要他们在一起。
当时林斯静究竟是怀着何等心情答应这一荒诞绝伦的要求的呢?她终于意识自已做了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她要他必须接受一种可能性,她不会完全地爱他属于他,即使是在他完全地爱她属于她的前提下。
哲雅说:“我自私得可怕,我以为我在保护自已自由的机会成本,实则完全陷入了形式之中。他选择成全我所追求的形式,但我处在这种绝对自由之中却发现自已前所未有的迷茫。”
曾谙默默听着,在心底惊叹,这是何等天真的两个人,何其不幸,但偏偏又是这样天真的两个人在相爱,何其有幸,曾谙问:“所以你想怎么做?”
自由促使某个时间节点上生发出千千万万种可能性,无数条道路通向无数种未来,哲雅却只想选择一种可能性、一条道路、一种未来。她想要克服自已的自私怯懦,她想要去爱林斯静,全心全意、真心为你。
“我爱林斯静,我只会选择爱他而不是其他人,这才是我真正想做的选择,是我真正贯彻自主的自由。”
曾谙点了点头说:“那你应该同封宇把话说开。”
“我会的。”
曾谙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把纸袋子扔进垃圾桶问哲雅:“跟我一起回去吗?我初稿已经提交了,你想背书到几点都行。”
“嗯嗯,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