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雅发烧了,烧得很重。
几年前林斯静刚从旧金山湾区搬到普林斯顿的时候,因为无法适应东海岸冬季的阴冷潮湿气候,加上临时公寓里供暖设施又坏了,所以他在头两个月里反反复复地感冒发烧,但他都一个人熬过来了,他有经验,所以应对眼下这种情况还不至于手忙脚乱。
林斯静家里备着医药箱,里面有退烧贴、入耳式温度计,还有一些常备药。
他把自已的房间让给了哲雅。
除夕,夜幕还没完全降临外面就放起了烟花,此起彼伏的爆裂的声响如同从天际那么远的地方推过来的海潮重重撞在哲雅的耳膜上,让她的意识如同被迫上浮的潜艇一点点脱出深度梦境。
林斯静搬了把椅子守在床边,小玻耷着耳朵垂着尾巴缩在他的腿之间,它明显被外面巨大的声响吓坏了,对于小狗来说这不是节庆之声,这是世界在爆炸的声音。
林斯静听见动静问:“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哲雅嗯了一声。
水壶就放在床头柜上,杯子里的水是温热的。
“饿了吗?我煮了饺子,还是你想吃其他的?”
“我不吃。”
她难受,吃不下任何东西。
林斯静点点头,没有多说,外面烟花的声音太大了,所有窗玻璃都在空气里震颤作响,他站了起来去拉上的窗帘,收效甚微,但聊胜于无。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哲雅身边,如果她说什么,他会立刻去做的。
哲雅没什么想做的,她看着他,也许是因为扁桃体发炎,她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连她自已都听来陌生,她说:“我做了一个梦......”
林斯静点头侧耳,表示他在听。
“梦里的我一直在尝试自杀,差点成功了,我躺在挂着白色纱幔的床上,听见有两个人站在我的床头争吵,不认识的人,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都怪你,你偷了印信,如果不是你,她不会过了生门再世为人,你害她活得那么痛苦,害她做人......”
林斯静问:“那另一个人怎么说的?”
哲雅努力想了一下,可梦已如残雪般消失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于是她说:“我忘了,但梦里我真的挺痛苦的,死对我是一种解脱。”
林斯静尽量让自已看起来对哲雅的话接受良好,他努力做出了一个安慰又安抚的微笑说:“没关系,只是一个梦而已。”
的确,那只是一个梦而已,哲雅又躺了下去,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仿佛在思考着酝酿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我恨我爸,我也恨我妈。”
林斯静听着,没有说话。
“我特别特别害怕我爸说我人生失败,害怕到只是设想一下我就想立刻杀了自已,但其实那只是因为在我弱小到还无法保护自已的少年时期,他把对自已无能的愤怒全部发泄到了我身上,他是失败的,但他联合我妈对我进行精神虐待成功把我变成了一个疯子,他们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上他们有多成功。我知道,我的症状是典型到不能更典型的PTSD,但他逼我跳楼要我死这件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五年过去了我还是耿耿于怀,整整五年,我的恨意没有一天衰减,相反它熊熊燃烧,催动我去摧毁报复一切。”
说到这里哲雅笑了一下问:“你是不是很惊讶,世上竟有我这种小孩,居然跟父母之间有永远无法化解的隔夜仇?”
“不......”林斯静摇了摇头,他的神情很悲伤,他说,“哲雅,你只是被伤得太深了。”
实在太深了,差点要了她的命。
“我想要爱,这种想要的心情令我痛苦,或者,更精确的描述是对爱的强迫性需求令我痛苦,我的家庭教育和人生经历让我蔑视、否定、排斥爱,于是一想到我会因为爱这种东西痛苦我就看不起我自已,我无法接受无法原谅无法自洽,一直都是。“哲雅的声音冷静而克制,好像不是在说自已而是在说别人,她像一个绝对理性的医生一片片地切割名为“哲雅”的灵魂,仔细观察,分析病灶,无视痛苦,她很熟练好像已经这么做过无数次了。
“别这样,哲雅,别这样......”林斯静感觉到了一种切肤之痛,他的心在滴血,他只能摸索着握住哲雅手,如同哀求般要她停止这种近乎精神酷刑的行为。
哲雅静静地看着林斯静,看着他握住自已的手,那些她拒绝感受的感受像洄游的鱼群一一回到她的身体里,她说:“其实我的痛苦早就超出了精神能承受的极限,可是我却像蛇一样一口把它吞回肚子里,我无法消化它,花了很多很多年都没做到。”
林斯静已经不知道自已该说什么了,哲雅察觉到他已经完全陷入悲伤了,这不是她想要了,于是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林斯静的脸,语气变得很温柔,尽力模仿他对她说话时样子,她说:“不要把这些话心上好吗,我把它们说出来只是因为我想把它们理顺,现在我已经感觉好多了,真的。”
他想,他应该表现得冷静而克制,就像她一样,如果让她觉得自已展露出来的伤口吓到了他,那么她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林斯静希望哲雅能好受一点,于是点了点头。
哲雅说:“我困了。”
林斯静慢慢松开她的手,如同哄孩子般温声说:“把退烧药吃了再睡吧,好吗?”
“嗯。”
高烧烧空了哲雅的记忆,她想不起自已是如何度过那几天的,很久很久以后当她试图复原当时的记忆时,却发现它们早已变成了记忆之海上的浮光跃金,虚幻、破碎又无法捉摸。
她几乎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流泪,只是安静地躺着,任意识在漫长的醒与眠反复,林斯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刚开始他还能若无其事地陪着她,可当这种情况持续到第三天时,林斯静的精神比哲雅的肉体先崩溃了。
林斯静拉开了窗帘,天气已经晴了,金色的阳光落满一室,他看不见,他是为哲雅这么做的。
"哲雅,你醒着对吗?"
“嗯。”
林斯静在床边坐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塑料小瓶里药片互相碰撞发出细碎轻微的响声。
“我的烧已经退了。”这已经这几天来哲雅嘴里说出的最长的句子了,长久没有使用的声带,她的声音有些涩滞。
林斯静摇摇头,他叹了口气说:“你可能需要它们。”
度洛西丁和帕罗西汀,后缀里带西汀的药物,哲雅有印象,在她抑郁最严重的阶段医生开过这类药物,它们是用来治疗重度抑郁的。
“你怎么会有这些药?”
林斯静笑了笑说:“要是想买的话还是能买到的。”
模糊的回答,为了回答而回答,就像哲雅告诉他的那一句她从雨里来。
哲雅知道这是处方药,不是随便能买到的,这也不是为了她才买的,因为它们已经被开过封了,她应该追问的,可是就像林斯静没有追问一样,她也没有这么做。
阳光落照在林斯静身上,他看起来像是要和阳光融为一体,光明而温暖,哲雅闭上了眼睛缓缓道:“林斯静,我不需要这些了,我没有想死,也没有发病,我只是在想以后的事。”
她问他:“我跟我妈说我永远不会回去了,你知道永远是什么意思吗?”
林斯静想了想说:“永远就是‘forever’,for all future time,for always.”
哲雅笑了,默许了他的取巧,她说:“这个解释听起来很耳熟。”
“对,这是《牛津词典》里对forever的基础的释义。”林斯静也笑了,指了指自已的脑子,“我记性很好。”
“那‘自杀’呢?自杀,suicide是什么意思?”
“the a of killing oneself ......”林斯静回答得很快,但他有些不太确定,于是又加上了一个修饰的副词,“iionally.”
“要不要听听我的解释?”
“嗯。”
哲雅的回答更简洁:“that means someoake his own life.”
林斯静几乎是立刻反应了过来:“我在解释行为,而你在解释行为的——”
“本质。”哲雅在他之前说出了那个词,她说,“我想明白了一直以来我执著于自杀行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林斯静看不见她睁开的眼睛,也看不见此时她脸上的微笑,那是一种近乎释然的纯粹的微笑,他只是突然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已马上要听到一个惊世骇俗的回答,一个只属于陈哲雅的回答。
他们试图用人类的语言讨论终极的哲学命题,而且他们似乎真的在认知的边界上触碰到了对这个命题的终极回答。
“我想自杀在本质上是因为我想夺回对我人生的控制权。”哲雅说得很慢很认真,“自杀,本质上是一个对自已的人生完全丧失控制权的人做出的最后的也是最激烈的反抗。”
林斯静沉默了,他彻底词穷了,他认同哲雅的回答。
在沉默中哲雅听见了属于她的谢苗诺夫校场枪声,呼啸的子弹穿过她的眉心却没有杀死她的灵魂;她完成了属于她的龙场悟道,一眼望穿过去二十三年的生命历程,从未像此时一样清晰清楚地看见未来。
哲雅彻底放弃了艰深晦涩的表述,她用最简单地话说:“这世上只有一种成功的人生,那就是按照自已的意愿度过此生,所以只要人生掌握在我自已手里,我就没有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