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宇很少想从前的事,因为他不喜欢沉湎于痛苦之中。
他很少做梦,因为他喜欢活在当下。
他跟林斯静讨论过这个问题,林斯静说人是经历的集合,你的自我要存在的话,你怎么可以是一个空集?封宇没兴趣从存在主义和数论集合的角度去跟林斯静辩解,也许只有陈哲雅会这么做,他说,我跟你不一样,你能从回忆中获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而我只有不去回忆才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阿妍的葬礼,姨父并没有邀请他,但他还是去了。
湿热又沉闷的阴天,姨妈很紧张,在他进门到时候一边把白花别在他的袖口一边小声嘱咐,阿宇,别提借钱的事,小心他再打你。封宇原本脸上没什么表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笑了一下,他说,我妈已经死了,我再借钱已经没用了,那些债我会一个人还清的。
他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的时候就会笑,因为他从小到大都长得挺好看的,他笑的时候周围的大人们都高兴。他在不该笑得时候也会笑,当姨父说男人就该顶天立地有责任有担当的时候他就笑了。那虚伪的外表如同膨胀到最大的气球,只是很小很小的力就能把它戳破,爆出极大的一声后迅速蔫了下去,只剩下疲软无力的内里。姨父横眉立目大声问他,你笑什么?封宇说不出来,反正他就是觉得挺好笑的,姨父暴起打他骂他是没心的畜牲,他既不还手也不还口,因为他是真的需要钱。
他不太理解一个抛妻弃女的男人有什么脸来教他怎么当一个男人,他也不太理解为什么离婚十多年之后姨妈还要做小伏低地去求这样一个几乎没有女人看得上的男人复合,不过他既不关心也不在乎这些人的愚蠢和道德污点,他只是需要钱。
肝移植手术失败之后,医生同情又歉疚地告诉封宇,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救他母亲了。
最后一次去借钱的时候,封宇还手了,十五六岁的他根本打不过四十多壮得跟座山似的的中年男人,所以情况跟他单方面挨打时差不多,只是对方下手更重了,他被打得鼻青脸肿。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母亲的后事几乎是封宇一个人打理的,姨父不来,也不许姨妈来。
施妍是半夜里偷偷跑过来的,封宇一个人守灵,施妍跪在他旁边一边烧纸一边哭,他从来没听她说过那么多的话,她说,她害怕被父亲打,害怕被母亲骂,更害怕母亲一边怨一边哭,她害怕他们复婚,害怕他们再要一个孩子。封宇默默听着却无心也无力去安慰她,凌晨,他在极度的疲惫中睡着了。
施妍再没来过,一个月后姨妈怀孕了,姨妈和姨夫复婚了,又过了一个月施妍跳楼了。她家住二楼,这一片的楼都不高,她是在学校里跳的。封宇想,他妈妈死的时候施妍来过了,所以施妍死了他应该是要来的。
门口吵起来了,姨夫不许施妍的老师和同学进门,姨妈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无法直立。
“狗日的,我说要见你们校领导,你们拦着校门不让我进,现在来假惺惺的干嘛?”
女老师低着头站着挨骂,好声好语地解释说施妍的那些书一直放在教室里也不是办法。站在后面的那个女生却全然没有恐惧的神色,她的眼神很凌厉,燃着阴郁的火。
“你是个什么东西?盯着我做什么?”姨父完全无法容忍被审视带来的刺痛,伸手就要推搡那个女生。
老师连忙挡在了学生和姨父之间说:“施先生,有话好说,不要动手。”
围着的亲戚朋友也一起帮忙将男人拦了下来。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进去了,施妍的这些书我就给先你们放下了。”老师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示意女生也赶紧把手里的两袋子书放下,她们好赶紧离开这里。
“我要这些垃圾有什么用?我女儿死在学校里,你们都有责任!你们既然不肯赔钱,那就等着我去告你们吧,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姨父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袋子,教材、试卷和习题集飞了一地。
这也是封宇不能理解的地方,一个父亲意外死了女儿,愤怒却总大于悲痛。
那个女生并没有放下手里拎的书,她就那么拎着它们下楼了。
姨妈还在哭,姨父说:“哭吧哭吧,你就为了这么一个白生白养的东西把眼睛哭瞎吧。”
周围的女眷们围着姨妈安慰说:“别哭了,你肚子还有一个呢,要是有缘的话,妍妍还能托生到你肚子和你再做一世母女。”
封宇有点想吐,房间里的空气快让他窒息。
他看到了香案上供的照片,施妍从小到大几乎没照过几张相,这是从她的初中毕业合照上截下来的大头,先放大再改成黑白色,已经有些失真了,那个原本健康明媚的笑容现在看起来很恶心。
封宇真的想吐了。
他逃到了阳台上,看见那个女生和老师在楼下僵持。
老师说:“你该把这些书留下的,施妍的遗物应该交给她的父母。”
女生说:“扔掉都不该给他们。”
老师无奈说:“那你扔掉吧。”
女生走了两步,将手里那两个沉重的袋子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她们走了,但过了一会儿女生一个人回来了,封宇看着她一个人翻垃圾桶,把那些书一本一本找齐装进袋子里,其中一个塑料袋子破了,东西又撒了一地,她又一本一本把它们捡起来。
雷声过后,下雨了,阴暗沉闷的天空酝酿已久,天地惟余白茫茫一片雨幕。
淋湿的试卷贴在水泥地上,所有的字迹都化开来,那个女生淋着雨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揭起来,没有理智可言,只剩偏执。
封宇拿了个袋子撑着伞下楼去帮她,
“伞给你。”
“谢谢,不用了。”
他送女生到车站,外面下大雨,车站的棚子里下小雨,女生把袋子的口扎严实抱在了怀里。
“你是施妍的朋友?”
“嗯。”
过了一会儿,公交车来了,女生拎着两袋书上了车,车开走了。
很普通的一次照面,普通到如果不抓紧在手心里就会随着其他冗余的回忆一起被彻底遗忘,可封宇总记得她蹲下去在泥巴里的抠烂纸的样子,下雨了,她却无知无觉。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世上岂有这样的人?封宇再也没见过这样的人。
当时他并没有问她的名字,很多年后他知道了,她叫陈哲雅。
*
晚上十点多,封宇打给杜蘅,杜蘅人在上海的经济中心,刚结束她在一天内的第四个会议,她的声音满是疲惫,封宇拍下了那张血淋淋的照片发给她,还有泡在洗手池血水里的半截男性第一性征。
第二张有些过于恶心了,他没给哲雅看。
“封宇,你疯了。”杜蘅也是这么说的。
封宇打开了另一边的水龙头,在涓涓水流之下冲着已经洗干净的手,他说:“你猜我用的什么,是酒瓶碎片,哈哈,这下最好的外科医生都别想给他缝回去。你放心,他没死,只是吸了之后身体的敏感度会提高会更怕痛,他醒了一次就又自已痛晕过去了。”
他笑着,语气里是病态的兴奋,杜蘅的心却快沉到谷底:“你把他儿子阉了,姓周的那老头不会放过你的,封宇,你不能再待在国内了,你会死的。”
“我知道,所以我要台湾签证。”
“你知道现在弄大陆赴台签证有多难吗?英法德意日,你想去哪里都行。”杜蘅打开了电脑在联系人里找认识的签证官。
“我只要台湾签证,我会把收集到的证据都给你。”
杜蘅说:“封宇,我弄不到台湾签证。”
封宇回答得很快,“那我现在就活活掐死他。”
杜蘅沉默了一下,说:“你给我两个小时。”
其实用不到两个小时杜蘅就拿到了专项办公室的批文,他们在虹桥机场的航站楼大厅见面,封宇拿着盖着红章的那一页纸笑得讽刺:“你看,律法对于你们这些人而言就像不存在一样,权力可真是令人着迷。”
她不太懂他在讽刺什么,也许在讽刺她,也许是在讽刺他自已,又或者是在讽刺他们之间一道天堑似的隔阂。他有时候像小孩,爱与恨都强烈而直白,杜蘅的眼里尽是疲惫,但还是保有相当的耐心:“博弈、斗争、妥协,只论目的不论手段,只有利益没有道义,封宇,权力就是这样的东西。”
封宇说:“令人作呕。”
杜蘅点头说:“是令人作呕。”
他们两个人并肩坐在候机厅的长椅上,不再说话。
*
封宇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窗帘拉着,房间里光线昏暗,空间很小,比他之前看到的住处还要小许多。床很硬,席子下面就垫了一层很薄的褥子,硌得封宇背疼,他想,一个女生怎么睡这么硬的床,不难受吗?原本床上摆得热热闹闹的小动物玩偶都没有了,封宇觉得可惜,不过毯子印花是白色小熊,他把它张开看觉得很可爱。枕头上有残留的头发香气,花果香,淡淡的,那种气味他坐在电动后座就闻到了,他把脸埋进去闻了闻,感到欢喜,但其实像个变态,他自已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哲雅买的那种一板两只的牙刷,她用掉了一只灰色的,另一只粉的还套在塑料壳里,她把它放在桌子上。没留字条,留了一张面值100的新台币,大概意思是封宇想吃什么自已去买就好,他拿着钱下楼买了一碗牛肉面一瓶可乐。
大概还是不放心,哲雅回来的很早,带了冰镇西瓜,她把它切开,切得奇形怪状,封宇看着她拿刀的手说一看你就不是杀人的料,哲雅让他闭嘴。
哲雅带他去吃晚饭,一人一碗卤肉饭,回去的路上,往河堤散步的人们与他们擦肩而过,封宇问我们不去散步吗,哲雅说不行,快要期末,她得回去写课程论文。
地方太小了,哲雅坐在书桌前复习的时候,封宇只能待在床上,他拿了一本哲雅的笔记看,把上面的摘抄的佛偈读了出来:爱如一炬之火,万火引之,其火如故。
“陈哲雅,这是什么意思?”哲雅不理他。
封宇又把这句话读了一遍,问:“你会爱我吗?”
哲雅转过来把他手上的笔记本抽走,说:“别说疯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