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里的灯是昏暗的暖黄色,背景蓝调像是悠悠流淌的河流,石砖墙上挂着老式的电影幕布,正在放映老电影《魂断蓝桥》最美好的桥段,英雄美人金风玉露一相逢,音乐、鲜花、美酒、华尔兹。
当分别时刻来临,罗伊在伞下深情凝视着玛拉告诉她,“We're going to be married.It's you.It'll never be anyone else.”
小玻能感受到三个人之间低沉的气氛,它摇着尾巴在每个人身边蹭了蹭,最终挤到了气压最低的萧安身边,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在了她的膝盖上。
萧安揉了揉小狗的脑袋,很温柔地说:“小狗真好,谢谢小狗。”
*
那年萧安二十九岁,高宇翔三十,两个人都达到了博士毕业的要求,都签了UW的教职合同,两个人打算过年的时候回国结婚,在正式入职UW后暂时脱离实验室,远离化学品和辐射半年以上再备孕。
然而12月的时候萧安的经期没有来,1月初她出现了妊娠反应,他们回上海之后宇翔马上陪着萧安去了第一妇幼保健医院检查,做了孕酮和B超确认萧安已经怀孕快两个月了。胚胎的心脏已经分化出了左心房和右心室,但是医生遗憾地告知他们,胚胎发育异常没有胎心,基因检测的结果显示染色体也是异常的,风险很大,建议不保留。
两个人都很理性,决定接受医生的建议,将那个异常病变的胚胎清除,他们只是做了符合他们两个人科学认知能力水平的正确决策。
萧安很虚弱,两个人住在徐家汇长乐路上,萧安家在那里有一套离医院很近的房子里。萧妈妈不放心宇翔一个人照顾萧安,尽管埋怨两个年轻人自作主张,但还是决定过去亲自照顾女儿。
宇翔并没有告诉自已家里人事情的始末,小年夜那天下午,他扶着复检完的萧安在小区门口遇见了找上门来的母亲和姐姐。
母亲劈头盖脸地指责宇翔拿了萧家的钱留学之后就忘了爹妈,多少年了别说回家看看,逢年过节就连一个电话都不往家里打,她质问宇翔到底是从谁的肚子爬出来的,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她似乎忘记了当初,当他们听说萧家愿意负担一切费用送宇翔去美国留学深造的时候,他们表现得多么感恩戴德。
宇翔的脸色变得和萧安一样苍白,萧安反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上楼慢慢说吧,外面太冷了。
宇翔点点头,扶着萧安往楼里走。
姐姐早就看见了宇翔手里拎着的医疗影像袋子,她惊声尖叫起来,你们谁生病了?
不等宇翔解释,母亲就夺过了袋子开始翻看萧安的病历,她发出凄厉的惨叫。
“你们弄掉了一个孩子!你们居然弄掉了一个孩子!你们杀人,你们这是杀人!”
宇翔的母亲嚎叫起来,像个疯子一样撒泼打滚。
宇翔的姐姐指着萧安的鼻子骂她自私冷血,不配当女人,也不配母亲,说着就要来拉扯萧安。
萧安闻言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宇翔将她掩护到身后对她说,你先上楼,这里有我。
萧安回楼上,萧妈妈正在厨房炖排骨汤,虫草花加下去之后要盯着火候,萧安走过去抱住妈妈开始哭。
她从小就是个很要强的孩子,萧妈妈从没见她哭得这么厉害过。
楼下还在吵,萧妈妈从阳台看下去,看见宇翔就那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任自已的母亲咬牙切齿地、一下又一下地抽他的耳光。
在羞辱宇翔这件事上,没有人比他的家人更天赋异禀。
整栋楼每一户阳台上都站了看热闹的人,人头济济,母亲和姐姐打完骂完就走了,宇翔带着满脸的掌痕上楼来。
萧妈妈做不到对宇翔发火,只能拧了热毛巾给他敷在脸上,说萧安睡觉去了,等她睡醒了,大家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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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安的父母不满宇翔的家世,对宇翔本身却没什么不满,从高中到大学,七年的时间,他们看着宇翔从青涩的少年长成稳重的青年,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踏实。
萧安和宇翔从清华毕业的时候,萧安的父母去北京参加毕业典礼,台上完成了拨穗的两个孩子手牵手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晚上宇翔要请萧安的父母吃饭,萧安还是很天真,她说去熙春园食堂吃一顿就好了,宇翔却坚持要在晟永兴请萧安的父母。
晟永兴有北京最贵最好的烤鸭,当然价格也是北京最贵的。
在萧安的家人面前宇翔从不露怯,萧安的父亲倒是非常欣赏他这一点。
那餐饭之后,萧安和宇翔带着两位家长在北京玩了一周,大家说说笑笑,气氛十分融洽。
离开北京的前一晚,萧安的父亲在酒店里一整晚都没睡,他一个人站在阳台抽烟,抽得很凶,天快亮的时候萧妈妈醒了去阳台看他,他的椅子周围满地都是烟头。
萧安的父亲仿佛了做了一生中最慎重的决定,他说:“送宇翔一起出国吧,既然两个孩子不想分开,那就别把他们分开了。”
萧安的父亲说,宇翔的确很优秀,他的前途不可限量,可这孩子的身上背负的太多,如果萧安和他在一起想要幸福的话,他最好像他的名字那样做一只自由昂扬的飞鸟,高高地飞起来,别再回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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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两家人还是坐在了一起。
萧安的父母在淮海路的和平饭店龙凤厅宴请宇翔一家商量结婚事宜,然而宇翔父母的脸色全程都十分难看,萧安父母的隐忍在前菜上完后宣告结束。
萧安的父亲说在场有人给脸不要脸,宇翔的母亲腾地一下站起来说萧安一家才不要脸,特意选这种地方显摆羞辱他们家,女儿硬是拖到三十了才肯嫁给宇翔,现在他们不稀罕要这样一个媳妇了,倒贴的都不要,萧妈妈大怒站起来就骂赤佬,两家直接吵了起来。
萧安一开始并不明白这是在吵什么,她甚至不懂宇翔家人对她突如其来的汹涌滔天的恶意,直到宇翔的姐姐恶狠狠地对她说,那有女人像你这样子,在实验室里待得身体坏了,子宫也坏了,生不出正常的小孩,别害我们宇翔了。
萧安完全懵了,宇翔站起来把萧安挡在自已身后脸色铁青说,你闭嘴。
然而姐姐并不收敛,宇翔的姐夫也在场,自以为是在说公道话,他说,宇翔,你现在今非昔比了,何必再受姓萧的窝囊气,你这样的高材生,多少人羡慕,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姓萧的哪里还配得上你。
宇翔对家里人下不去手,转头给了姐夫一拳让他闭嘴,宇翔的姐姐登时尖叫起来骂他胳膊肘往外拐,她又指着萧安要叫骂,萧安的哥哥萧麟直接冲过来给了她两耳光,直接见了血。
宇翔的父母过来推搡萧麟,萧麟一脚踹倒了宇翔的母亲,宇翔不能容忍萧麟当面殴打自已的母亲,于是宇翔和萧麟打成了一团,新仇旧怨,两个人打得很凶,像两条咬在一起的疯狗。
宇翔的父亲帮着打萧麟,萧父本来想拉架结果也变成了打架,于是场面完全失控了,所有的椅子都被撞飞了出去,满桌的碗碟在地上摔得乒里乓啷。
萧安的身体恢复得不好,时时隐痛,萧妈妈把她抱在怀里,两个人躲在墙角里。
饭店的人报了警,然后警察来带走了宇翔和萧麟,萧父一边安抚饭店,赔礼又赔钱,一边联系有关系的朋友,想着不要闹到双方行政拘留的地步。
晚上十点多,萧安一家去派出所接萧麟,遇到宇翔一家人去接宇翔,相顾无言。
萧安的父亲开车,萧麟坐在副驾驶,萧安和母亲坐在后座。
萧麟说,妹妹从小要什么不是要最好的,稍微次一点都东西,扔掉或者摔掉也不可惜,怎么现在为了一个高宇翔弄得这样的狼狈。
在他看来,是高宇翔的配不上萧安,他从来都配不上。
萧安的父亲握紧了方向盘对萧安说,自已现在就算开车把高宇翔撞死了自已去坐牢,也不会允许萧安嫁给他的,他绝不允许自已的女儿嫁给这样一户人家,嫁给这样一户人家的儿子。
萧妈妈握着萧安的手泪流不止,说自已的女儿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羞辱这样的委屈。
而萧安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坐在父亲的车上,看到宇翔和他的家人站在一起,他们在路口打出租车,但除夕夜在外面是很难打到车的,于是他们站在寒风里四处张望。
宇翔长得很高,挺拔瘦削的一个人,又有孤标傲世的气质,当他和自已的家人站在一起时,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萧安和宇翔好像极其短暂地对视了一瞬,萧安不确定,也许四目相接只是她的错觉,但是在冥冥中,萧安觉得那一刻的宇翔应该和她一样洞穿预见了最终的结局,他们除了分开,没有别的选择了......
*
萧安在自已的公寓里装了一套非常贵的Sony ES系列的书架音箱,她把自已的床垫拖到了客厅邀请哲雅和林斯静和她一起躺下听歌。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人在过于寂寞安静的时候就想听个响。”
萧安自顾自躺了下来,哲雅想了想躺在了中间,林斯静犹豫了一下躺在了哲雅旁边。
萧安用她的设备放Lana Del Ray的《young aiful》,整首歌的基调由弦乐组拉开序幕,从开始的柔和逐渐攀升到更为澎湃的部分,钢琴在歌曲的开头和间奏中突出,以简单的和弦勾勒出空旷感,犹如孤独的呢喃,像是一个人在教堂的穹顶之下徘徊,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中。低沉的鼓点和轻柔的钹声像心跳一样贯穿其中,如命运的敲击。
然而Lana的嗓音碾压了一切乐器,她的声音带着迷离和疏离,既脆弱又强大的美感,带着近乎宗教仪式般的庄严肃穆,仿佛从远处传来,像是旧电影里的女主角,在黑白光影中唱着过去的故事。她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献上咏叹,不断反复追问着“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iful”,仿佛在燃尽青春年华后,只剩下灰烬和无尽的空虚。
哲雅觉得自已的灵魂在这样沧桑的歌声里如风中烛火般摇曳,随时都将会熄灭。
一曲终了,谁都没有说话。
“换一个吧,不听打雷了。”
萧安把歌切掉,响起清澈明亮的少年音,美好得让人伤心。
《paper 》,没有前奏,随着音乐响起的第一句便是“A paper , and a heart made of glass“(纸做的王冠 玻璃般的心脏)
萧安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她自顾自笑了起来,笑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说,宇翔的变声期很晚,在高中大部分同龄的男生都已经完成了粗犷的声线转换时,他的声音依旧是清亮的少年音,明明个子已经很高了,开口说话时声音却很可爱,他很少开口说话,所有人都觉得他很高冷,高冷得不近人情。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说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清泉流经石头上,他很惊讶,但是我看得出他其实很开心。高中下了晚自习,我们手牵手从实验楼后面的小路走回宿舍区,他会在黑暗里哼歌,比如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不过我们这一代人哪有人还会去听上世纪的老情歌啊......”
萧安调出了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在邓丽君甜美深情的声音演唱里,她、哲雅还有林斯静都是第一次发现这首经典老情歌的歌词是如此地令人心碎。
萧安突然想到宇翔说,他爱她,可她已经快要把他杀死了。
她的泪突然止不住地流,她突然很想知道,十多年前心智心态都还很稚嫩的少年宇翔到底在这首上世纪的老情歌里听到了什么。
他到底以什么样的心态在爱她,他一直那么痛苦那么心碎吗?
*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
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
也有爱情甜如蜜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已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 我不能感到
一丝丝情意
如果有那么一天
你说即将要离去
我会迷失我自已
走入无边人海里
不要什么诺言
只要天天在一起
我不能只依靠
片片回忆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