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笔试分数很高，国学功底可以，文学素养也不错，有一道关于佛教用语的名词论述，只有你答出来了，我印象里大陆的学生一般都对这方面的东西不太了解。”老教授盯着面前显然有些紧张的年轻学生缓缓发问，“你为什么会了解这些东西？又或者说是什么促使你了解这些东西呢？”
“儒释道三教合流共同塑造影响了中国传统文化，佛学本身就是国学的一部分，即使是在现代社会中生活的人们，适当的宗教修养也是好过绝对的唯物主义的。佛语有云‘苦集灭道四圣谛，苦当知，集当断，灭当证，道当修，不知苦处，不信神佛’，当一个人好端端忽地念起观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那么他一定承受了巨大的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而这就是促使我去了解这些的原因。”
“苦集灭道，哈哈，周老师，这孩子跟你谈佛学呢。”坐在旁边的中年教授笑了起来。
老教授仍保持着严肃，看不出他对这个回答满意与否，他继续问道：“你是去年毕业的，已经参加工作了，为什么选择回来继续读研，还是跨专业读研？”
“因为我对文学依旧抱有幻想，现实几乎打碎了我所有的梦，当我回过头，我发现只有这一个梦依旧美丽而坚固，就像我十二岁的时候以为的那样美丽而坚固，我必须追逐它。”
“文采不错，只怕文学院是个会令你失望的地方。”老教授摇了摇头，这样的年轻人他见过太多了。
“我接受，我的意思是，我接受失望，以一种平静谦逊的态度而非愤怒和傲慢，这就是现在的我和十二岁的我的区别。”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一直坐在后排旁听的陆曾谙听到这个回答时有一瞬的恍神。
老教授似乎并没有被这种说辞打动，他说：“你的训诂和音韵基础很差，在学习中可能会遇到一些障碍”
“是的，虽然我不会选择语言学研究方向，但我会花时间把这一块补上的。”
老教授点点头，问道：“你心仪的导师是欧阳骊教授，似乎你是为了她才报我们台大的国文系？有想过跟别的导师吗？”
女生沉默了一下，还是给出了诚实的回答，她说：“从我决定要到台大国文系读书的那一刻起，我放弃了很多东西，我只能前进，我追随着欧阳骊老师来到这里，没想过其他可能性。”
沉默，老教授环视四周：“你们有要问的吗？”
众人都摇头，老教授说：“陈哲雅，你可以走了。”
面试结束了，曾谙站起来走到前排：“欧阳老师看过答卷很喜欢她，特意嘱咐我来看看她的表现，结果周老问的每个问题都那么犀利，都快把人问蔫了。”
中年教授调侃道：“我看周老师也很喜欢那孩子，不惜当面挖墙脚呢哈哈。”
周老神情严肃：“欧阳有心收她做关门弟子，她既不能来，我应当为她把关。”
曾谙问：“周老认为她表现如何？”
周老却摆了摆手道：“各位有目共睹，面试五进三，请诸君商议吧。”
“那个一进来就抨击时政大谈主义的男生不行，太浮躁，不像个静心做学问的，那个一问三不知的也不行。”
“那个答不上来的孩子也许只是太紧张了，我看她还挺礼貌的，倒是那个自称喜欢王国维的学生，连一本王国维的学术论著都说不出来，不行。”
......
曾谙并没有参与讨论的权利，她走到了窗台边看向了外面。
四月椰林大道上树木葱茏，草地上盛开着杜鹃花，那个叫陈哲雅的学生还没走，她站在傅钟旁边，瞻仰或沉思。
*
曾谙第二次见到哲雅是六月，在图书馆旁边的咖啡站。
期末临近，图书馆里座无虚席，氛围森然严肃，整个考试月学生们都会这样，像打仗一样。
下午两点阳光炽盛，照得椰林大道地面白晃晃的像融化流淌的水银，曾谙按着学到发胀的太阳穴，等一杯冰美式续命，一抬眼却看见收银机旁边倒扣着一本读了一半的《中国文字学史》。
女生把打包好的咖啡放到了她手边，漂浮的冰块互相撞击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曾谙忍不住盯着对方看，对方不明所以报以同样的探寻的目光。
“陈哲雅？”
哲雅有些惊讶：“学姐认识我？”
“你该叫我师姐才对。”
“师姐......”
她似乎仍是一头雾水，曾谙说：“你面试那天，我代欧阳老师去盯场，就坐在最后一排呢。”
“哦哦......”
好吧，看起来是完全不记得了，曾谙并不纠结这个，她说：“我姓陆，叫陆曾谙，跟着欧阳老师读直博。”
“曾谙，是那个‘风景旧曾谙’吗？”
“好像所有人听到我的名字都会想起白居易那句诗。”曾谙笑了笑问，“你在这里打工吗？”
“嗯，这里离图书馆近，还可以借书看。”
“不回家吗？”
哲雅摇摇头，没什么所谓的样子。
一个人离家万里来岛上读书，即便在漫长的假期里也不愿意回去，那大概是一个不值得回去的家，曾谙心领神会，她说：“周老师就是比较严厉啦，你不用太担心他说的话，如果你想补这部分的内容，我可以给你列一张书单。”
“那太好了，谢谢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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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站是学校专门开设给学生勤工俭学的公益项目，除了哲雅还有另外两位同学。台北的房租很贵，所以哲雅一直都住在新北那边，每天早上坐捷运过淡水河来学校的通勤大概一个多小时。大家商量了一下，哲雅负责中段时间的营业就好了，住校的两位负责早段和晚段。
曾谙经常下午最困的时候去买一杯咖啡，顺便和哲雅聊聊天解答她的困惑。
两个人熟了之后，哲雅便让曾谙自已带杯子，每次给她装满满一大杯咖啡，曾谙笑她假公济私，哲雅却说这叫“朋友攸摄，来往无斁”。
她用手指沾着水在黑色的玄武岩台子上写下“无斁”二字，曾谙笑着说，看来师妹真的有在好好学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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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宿舍分配按抽签决定，每学年一次，抽中的几率比中头彩还低，在读的第三年曾谙终于奇迹般地中了，而且是双人间，曾谙打算期末一切事宜结束后就搬寝。她在汀州路三段租的房子还没到期，那地段不错，靠近古亭河滨公园和捷运G松山新店线，离学校也近，走路过来大概也就十分钟左右，她问哲雅要不要搬去住。
“地方很小又是顶楼，西晒会比较严重，但设施是齐全的，房东是校友，凭学生证她房租给打对折，我可以跟她说一声，直接把我的合同转给你。”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师姐了！”
“你搬过来也好，一个个人住得离学校那么远太危险了，这下我也不用担心你了。”
哲雅住的地方到了晚上有一堆暴走族聚在楼下鬼吼鬼叫，她还在捷运上遇到了好几次醉得东倒西歪随机问路人要钱的酒鬼，她描述这些的时候神情平静，像是跟曾谙分享什么俗世奇人的故事，曾谙却快被她吓死了。
“光说谢谢可不行，到时候你得一起来帮我搬家。”
“嗯嗯，等放暑假了咖啡站也会关掉，到时候我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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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曾谙搬家的除了哲雅还有一位师兄，师兄长得很可爱，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眼睛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隔很远就对哲雅打招呼说：“就是你每次给谙谙装一大杯冰美式啊，她每次喝不完都倒一半给我，真给我苦得灵魂出窍了！”
哲雅有些拘谨地喊了声师兄好，师兄毫不见外地拍拍她的头说：“我叫毛蘧然，‘蘧蘧然周也’那个‘蘧然’，叫我毛毛就可以了，严格来说我并不算是你的师兄，我跟的周老，不过你叫着也没关系啦。”
“跟着周老......”哲雅肃然起敬。
曾谙说：“幸好他没死在期末周，不然你就见不到他了，欧阳老师经常不在校，很多学问上的事都需要问周老，所以我们跟师出同门也没区别了。”
三个人忙了一下午搬完了东西，晚上曾谙请客吃饭。
台大附近的公馆夜市隔着罗斯福路和台师大在师大路上延伸出来的市集连成一片，共同构成了大名鼎鼎的师大夜市，夜幕还没完全降临，夜市人声鼎沸到了极点，马路上吹来的风是滚烫的，风里有各种食物的香气和路演青年们的歌声。
师兄师姐带哲雅去了他们常去的糊涂面馆，点了三碗糊涂面，三份炸排骨和三杯酸梅汤。
毛毛说这家店他在师大读本科的时候就常来，老板人超好，东西也好吃。
曾谙附议，让哲雅一定要尝一下这个酸梅汤，是老板自已熬的。
真的很好喝，哲雅喝了两杯打包了一杯。
吃完饭，师兄师姐送哲雅去捷运站，两个人说好了第二天一起帮哲雅搬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