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斯顿镇上没有正宗的中餐馆,要吃上一顿像样的中餐得开车一个半个多小时去纽约法拉盛,哲雅提议他们可以自已在家包饺子啊,吃不完得还能放冰箱里冻起来,林斯静说是个好主意,于是两个人去大学旁边whole earth ter采购了食材。
和面、揉面、切剂子、擀皮,林斯静很擅长做这个,他能把每一张饺子皮擀出一样的大小厚薄还都是规规整整的正圆形。哲雅准备馅,把西芹切碎了拌进巨大一盒的现成猪肉馅里,加盐,加酱油,加鸡蛋,加姜,加大蒜,这边的商超里只有大葱,不过哲雅觉得没关系,只要切小点就能当小葱用了。
两个人都没什么概念,于是饺子皮做多了,饺子馅也做多了,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包了一下午饺子,最后数一数居然包了两百多个。
饺子的味道很不错,哲雅说他们可以请Keene和Ella来吃饺子,林斯静说可以弄一个小型的聚餐多请一些朋友,他认识的一个计算机系师兄做菜很好吃。
在留子们的做饭水平普遍滞留在拌个沙拉不让自已饿死的水平上时,师兄已经完全掌握了烹饪的最终奥义。
曾经,师兄在宿舍阳台上炒辣椒炒肉,炒得香飘十里。根本没有留子能拒绝热锅热油大火猛炒出来的食物香气,半个校园的留子都闻着味过来聚集在楼下嗷嗷待哺。师兄慷慨大方直接端着锅下楼投喂,后来舍监以明火危险且影响不佳为由禁止师兄再在宿舍里做饭,但留子们已经被师兄的厨艺折服,从此不再称呼师兄大名改称师兄“厨神李”以示尊重。这一称呼的灵感大概来源于冯骥才写《俗世奇人》,当一个人的手艺出神入化到了一定程度,人们就会把他的手艺加在姓氏前面,比如“刷子李”。
林斯静提前一天发的邮件,暑期还在学校的人都来了,七个人背着大包小裹地站在楼下有说有笑。
林斯静牵着小玻和哲雅下去接人,把哲雅介绍给自已的朋友们。
同是数学系的博士生学姐笑着调侃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呀,看来小林是为了这顿醋才包得这顿饺子~“
“看到是林学长办的聚餐我就放心来了,至少这里不会有‘飞行员’和奇怪的play......”说这话的是同系的学妹,近两年入学的研究生她里唯一的国人,此时她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同系的学长咳了咳,相当委婉地解释说:“之前除夕聚会混进来脏东西......那场面,简直群魔乱舞,大家都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小林,你可真是逃过一劫......”
厨神李并不似哲雅想象中心宽体胖的模样,反而是个高瘦的四川青年,长窄脸浓眉大眼,他愤愤难平道:“一想到我做的菜被那群哈麻皮吃了,老子就气到阴尸倒阳。”
旁边站着的带着眼镜的男生也是计算机系的,拍拍厨神李的肩膀以示安慰,转而问林斯静:“小林,我们也是第一次来你这,你这有什么讲究没有?”
林斯静笑着说:“哪有什么讲究,别吓到我的猫就好了。”
众人上楼的时候,厨神李才想起来告诉林斯静,宇翔要来,正在路上,估计半个小时后能到。
林斯静很惊讶,因为高师兄一年前博士毕业后就去华盛顿大学的工程和应用科学院当讲师,从华盛顿过来少说要四个小时。
一群人进了林斯静的公寓,第一件事就是占领了厨房,厨神李掌勺,众人围着给他打下手从各自的包里掏出锅碗瓢盆瓜果蔬菜,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锅里的油烧得正旺,沥干水的绿叶菜放下去炸得滋滋响。
哲雅的神情跟Keene和Ella一样惊讶,林斯静笑着解释说他们这群人聚餐就是这样的。
有饺子,有四菜一汤,一群人其乐融融济济一堂,这气氛真的跟过年一样。
*
聚餐过半门铃响了,厨神李拍手笑道必是宇翔到了,他跑去开门发出惊喜的声音:“哎呀,我正可惜小林这里没有酒,想着无酒终不能尽兴,你就带着酒来了。”
门口那人开口,声音低沉又温和,仿佛融化的烁金缓缓流淌:“抱歉,我来迟了。”
没有人因此不快,大家都叫厨神李快点放高师兄进来,于是哲雅看见走进来一个西装革履剑眉星目的男人。那是一个气质很男人的男人,声名赫赫,威仪无边,内里带着攻击性和侵略性,但他又足够成熟足够强大,所以他敛去锋芒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
哲雅想,这个人和他们这群还在读书的、一事无成的、眼里带着天真的人简直像两种生物。
高宇翔带了一瓶Veuve Clicquot的半干香槟,它比常规干型香槟甜,带有蜂蜜、杏仁和新鲜水果的香气,度数也不是很高,很适合有女孩子参与的聚会饮用。
众人开了香槟,每个人都倒了一些,贵有贵的理由,哲雅尝过之后发现这个香槟里面居然喝不到一点酒精的味道。
高师兄坐下夹了两个饺子又尝了两筷子菜,夸赞了一番后便站了起来说:“斯静,我有话同你说,单独说。”
“哦,好,好的。”林斯静放下酒杯,跟着高师兄去了阳台。
师兄让他先出去,自已随后出去,顺手关上了阳台的门,两个人的声音和身影都隐没在阳台的黑暗里。
“这是怎么了?”哲雅非常疑惑。
在座的男生都不说话,学妹和Keene、Ella一样搞不清楚状况,还是学姐说:“八成是关于萧安的事。”
哲雅问:“萧安是谁?”
“萧安是高师兄女朋友,不过是前女友了......”说起这个,厨神李的语气很是伤感,“他俩还在读书谈恋爱的时候是普林斯顿的风云人物,师兄学的电气自动化,师姐学的生物医学工程,两个人都是各自专业的第一名,各种奖学金拿到手软,卡内基奖学金也是拿过的。我们这群人刚到普林斯顿的时候几乎都受过他们的照顾,他俩简直完美无缺天造地设,就跟神雕侠侣似的...说起来我那口好锅还是师姐从跳蚤市场淘回来的,唉......”
“我敢说,我们聚在一起畅想他俩结婚场景的次数肯定比他们自已都多。”学姐笑着叹了口气,“我以前总说,我绝对不相信爱情,但我绝对相信高宇翔和萧安。”
哲雅对他们的形容没什么实感,学姐说,“你还不知道吧,这公寓就是他俩帮小林找的,小林刚到普林斯顿的时候住的公寓没有暖气,冬天总是感冒发烧,那时我们都还是研究生,期末根本腾不出时间,是他们俩送小林去的医院,轮流请假照顾小林。”学姐说着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好的两个人了......”
“既然那么好,那为什么要分开?”哲雅不理解。
学姐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总是意难平。”
众人满上香槟,细碎的遗憾被包裹在金色的小小的气泡里随着酒液一起被咽下肚去。
厨神李说起和小林的相识过程,他和戴眼镜的男生都是计算机系搞编程算法的,一起参加code Jam。那是以个人为单位的编程竞赛,直到进了决赛圈他们才知道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位华人选手,也是来自普林斯顿的。
在半决赛中,组委会把他们三个人分到了同一个小组里让他们决出优胜者,只有优胜者有参与最终决赛的资格,这明显是很不公平的,因为其他国家的选手都是混赛,三个人一合计,都选择了退赛。
“这就是赤裸裸的歧视和针对,我们的确都是卷生卷死卷出来的卷王,但这又不意味着我们生来是贱骨头,天生就喜欢卷。”
Keena和Ella都听不懂中文,但Ella知道他们从code Jam决赛退赛的事的,整个计算机科学系没有学生不知道这件事,Ella表现得义愤填膺:“Yes,those sons of bitches are discriminating and bring shame to us!”
哲雅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仨组队参加kaggle,kaggle可比code Jam 好玩多了,它没有分组淘汰制,你可以在一定次数内不断优化模型提交预测结果参与实时竞争,最终排名和评选也是看实时的积分榜的,我们参加了好几次,金、银、铜牌都拿过。”
“我们决定要组队后才约定第一次线下见面,直到小林牵着小玻走到我们面前,我们才真的相信他真的一点都看不见,他真是个天才。”
“我之前特别怕小林转专业过来跟我们抢饭碗,他们数学系的人特别喜欢半路转计算机来搞降维打击,可是后来看他做那个什么鬼畜的流形做得那么痛苦,整个人都魔怔了,我又想劝他来我们计算机,我真是苦口婆心的劝啊,就想渡他出纯数的苦海,可他偏偏却不肯。”
学姐说:“小林要是能把那篇高维曲率计算的论文写出来,搞出一条以他命名的定理,他能像Ismael教授一样拿阿贝尔奖。”
学长说:“要是真的能写出来,菲尔茨奖都能颁给他。”
他们开始讨论用度量的deformation能不能推导出高维球面不存在复结构,似乎每个人都能夹在其中说上两句,哲雅完全听不懂,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杯子里的香槟,默默看着他们,觉得他们完全说着外星语言。
一直缩在猫爬架顶上的猫咪似乎发现了哲雅的落寞,它跳了下来,越过桌子下面一双一双的脚走到哲雅脚边喵喵叫着,哲雅把它抱起来放在自已腿上轻轻摸着它,开始想这次聚餐何时能结束。
*
高宇翔和林斯静站在夜色深沉花团锦簇的阳台上。
从暗处看亮处总是能看得格外清晰,高师兄望着坐在客厅里的哲雅对林斯静说:“从前萧安担心你总是一个人,到处张罗想为你牵红线,可你总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我们还以为你真的这辈子都要交待在纯数里了。”
林斯静腼腆地笑了。
高师兄问:“你知道萧安去了斯坦福的神经科学研究中心吗?”
林斯静并不知道,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惊呼,斯坦福是全球生物医学领域研究的领导者之一,可以说萧安去的是世界最顶尖的生物医学实验室。
“我记得从前你们总是聊视觉假体技术的开发和应用前景,你对这项技术一直都很感兴趣。”
“是的。”
“她在做非侵入性神经刺激的视觉假体的开发,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去她的实验室看看。她现在找不到合适的被试,很苦恼。”
“非侵入性神经刺激......”林斯静抓住了重点。
“嗯,就是使用外部设备产生的磁场和电场间接刺激视觉皮层,不过这个方向一直不被看好,因为精度较低,只能提供非常模糊的视觉感知,难以应用于复杂的视觉重建。主流还是更倾向于做视觉皮层的深度或者浅度的电极植入直接电刺激视觉皮层,这种方法的上个世纪就提出来,技术路径比较成熟,精度和效果都比较好,UCLA、哈佛和ANU都是主攻这个方向的。”高师兄顿了顿,叹了口气说,“她会选这个冷僻方向,我想有你的因素在里面......”
林斯静的确不止一次跟萧安说过自已根本无法接受把电极植入大脑皮层,因为手术操作过程很可能会意外损伤临近的脑组织导致不可逆的神经损伤,而且植入的电极也是一个危险的存在,可能会产生位移或者传输错误信号刺激把整个大脑弄得一团糟。
萧安很能理解林斯静的想法,他们一致认为非侵入性神经刺激是更好的做法,只是这项技术发展得太慢了,至少相较于日新月异的增强现实(VR)技术而言实在是太慢了。
萧安说,大部分人都只对获得更华丽更刺激的感官体验感兴趣,这实在是一件很讽刺的事,因为科学技术的意义不应该局限于感官享受或者娱乐,它本质上是人类探索和改善自身及世界的工具。
看起来林斯静已经做好决定了,高师兄突然说:“如果你去找她的话,不要提我。”
林斯静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高师兄没有说话。
林斯静犹豫了一下说:“师兄,他们都说你们自从闹翻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
“是没有联系过,但我还在关注她的twi、ins和脸书,我和她还在复旦附中读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十多年来花开花落、起起跌跌......”高师兄叹了口气,笑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可爱的事,只是笑过之后声音又带着苦涩与无奈,“她不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的微博、知乎和豆瓣,她骂同事、骂老板、骂流式细胞仪,甚至骂路过窗外的鸟,这些我都知道。”
林斯静问,“师兄,你真的不和萧安师姐和好了吗?”
高师兄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算了。”
林斯静刚想说这怎么可以算了,高师兄就说很晚了,他明天还有会要开,他晚上就得回华盛顿,他得走了,他没喝酒,所以他可以开车先把女孩子们送回学校再走。
林斯静想,也许高师兄说的是今天他们之间的对话先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