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一瞬间小玻就兴高采烈地从门缝里挤出来绕着哲雅贴贴蹭蹭，哲雅弯腰摸摸它毛茸茸的大脑袋一抬头看见拄着拐杖的林斯静，诧异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林斯静笑了一下，淡淡道：“没事的，只是扭伤。”
“最近下雪路上结了冰，你又看不见，没事乱跑什么？”
问完哲雅才反应过来，林斯静大概就是在去找她的路上摔的，封宇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才会专门跑去找她的，林斯静默契地略过了这个问题，他低下头对小玻说：“好啦好啦不要堵着门了，姐姐都进不来啦。”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地暖开着，地上还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毛地毯，小茶桌上放着林斯静的笔记本电脑，光标在黑底的屏幕上闪烁，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高级算法，以至于她看不懂一点。
“你在......编程？”这真是荒诞，哲雅还记得她大学里学Java学得有多痛苦，期末的结课实验作业她在图书馆里熬了整整一周时间才勉强完成。
“只是帮熟人优化一下分类算法，我很擅长这个，这也是我知识变现的主要手段。”林斯静笑了笑说：“你坐吧，想喝什么？有茶有咖啡。”
“没关系，我自已去倒一杯水就好。”
小茶几上放着林斯静的白瓷杯，杯壁上结着咖啡渍，哲雅顺手把他的杯子拿上，给他接了一杯热咖啡。对于看不见的人而言，房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比如小茶几上就有一个适配白瓷杯底的浅槽能刚刚好能把杯底嵌进去，所有的家具都是订做的，这一点哲雅在上次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两个人都坐了下来，小玻趴在他们脚边。
“封宇说你想见我。”
“嗯，我想见你。”林斯静没有否认，他望着她微笑，温柔地令人心碎，在那一瞬间哲雅竟然有些庆幸他看不见，否则他就能从那一瞬间哲雅绷不住的复杂神情里解读出所有他想要的感情。
“我很抱歉......为那天没有理由的迁怒和不计后果的恶言......“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我想见你而来的，我也知道我接不接受你的道歉对于你而言是一样的。”
哲雅沉默了，林斯静是对的，她道歉是为了维护内在自我的道德标准，只有这样做了她的行为才与她的认知相匹配，否则她自已将成为自已认知中的无礼者，这是赤裸裸对自我的背叛，她决不允许。绝对的自傲让她不允许自已在人际交往中处于被动，所以她决不乞求原谅亦不对他人的原谅怀抱任何一丝希望。
多么合情合理的行为解释，但她自已也早就意识到了这看似堂皇精巧、环环相扣的思维堡垒不过是她逃避自我的手段，所有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为了不让自已看起来可怜。
她唯一不能允许的其实只有这一件事，她不允许自已变得可怜。
林斯静看穿了她，看穿在那清澈平静的表面之下翻涌弥漫的阴暗糟污，但他完全接受了她的刚愎、自私和矛盾，允许她保留自已的部分，甚至是她内里最阴暗不齿的那一部分。
直到此时此刻哲雅终于看清了林斯静反复向她描述的爱，它是一张致密的柔软的无限的无边界的无条件的网，它真的要接住她令她免于下坠免于恐惧。
“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在花园餐厅说的话，两性关系就是不完全信息动态博弈，如果你放弃博弈，你就赢了......”哲雅说，“林斯静，你赢了。”
这是没有竞争者亦没有奖品的竞赛，或者说它本来就不是一种竞赛，林斯静脸上并没有喜悦，他垂着眼睛，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光，他的眸子黑得像无底的黑洞，令人陷入一种无法挣脱的阴郁，就像此时他的感受一般：“你和我都很聪明，聪明到很多话不必说彼此都心照不宣，很多事还没有发生我们都预见了它的结果。心与心之间的博弈耗损心力令人煎熬，于是我们试图抄近道，可最终我们还是陷入了博弈，而且是更复杂的博弈。就是因为我们聪明，所以更加难以达到纳什均衡，这像是一种惩罚。”
哲雅叹息了一声没有反驳，她说：“人类的感情太复杂了，也许试图解构它本身就触犯了禁忌，我们活该付出代价。通往理想状态的亲密关系的过程犹如朝圣，分明是漫长痛苦的路途，我们却在倏忽间直达目的地，以至于我很自然地开始怀疑现在我们所处究竟是至高无上的圣城还是海市蜃楼的幻境，这怀疑会把我们之间的一切起底，从根本上摧毁我们的关系。“
林斯静摸索着抓住了哲雅的手，也就在这一刻哲雅才知道他有多紧张，他的手指在颤抖手心潮潮的，哲雅本该嫌恶地抽回手，可是她并没那么做。林斯静攥得那么用力那么实好像不这样做哲雅就会彻底消失，他说，“对不起，我也没那么聪明，我没办法提前想到这个，真的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道歉。”哲雅自嘲道，“就算是我也知道这种事没有对错。”
小玻见他们拉手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往他们中间拱，湿湿的鼻子在他们的手背手心上蹭，哲雅顺势抽回了手拍拍小玻的脑袋很轻很轻地说：“小玻，原来你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呀，小狗天生就会爱人呀。”
已经待得够久了，哲雅准备走了，林斯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她走到门口却在最后一刻拉住了她问：“你要去哪里？”
“回家。”
林斯静知道她没有会意，于是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你从银行辞职了，你要去哪里？”
哲雅笑了笑，很轻，她说：“我并不想告诉你。”
“那你会告诉阿宇吗？”
哲雅一愣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等了很久等不到回答，林斯静仿佛泄气一般松开了手，像一株枯萎的植物那样蔫了下去，他说，“我做不到......占有欲、控制欲、嫉妒、攀比这样的情绪我也会有......对不起......”
好了，哲雅已经能确定封宇肯定把他们亲了这件事告诉林斯静了，她不想生气也不想解释，她说：“没关系，我不会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他的。”
林斯静看起来很困惑，哲雅说：“我告诉过你的，我需要的不是爱情，我不会在你和封宇之间选择的，这些影响你的负面的情感都没有意义。”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我时而自卑时而恐惧，深陷痛苦寸步难行，这不是我想让你看见的我。”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这样的我无法承受任何向我而来的情感，不论它们来自人带着何种意图，它们都像子弹一样打进我的血肉里令我受伤——”哲雅终于完全解释清楚她那些怪异到几乎不可被理解的行为，就像悲剧伶人终于摘下她的假面，就像负隅顽抗的士兵终于放下了她的武器，她要哭了，但她还是笑了一下，尽管林斯静看不见这个算作安慰的笑，哲雅说，“这样的我会伤害你，你也会受伤。”
沉默了一会，林斯静笑了笑，他说：“我明白了，我们约定过的我会帮你。”他慢慢抬起手，轻轻地碰到她的下颌，温柔地移动摸着她脸说：“让我帮你吧。”
很温暖柔软的触感，让人不想逃避，甚至令人依恋，哲雅握住了他的手亲吻着他的手心告诉他：“在这之前，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林斯静问：“那在这之前，我能每天都见到你吗？”
“你受伤了，我会每天都来的。”
“太好了，那可以把你的指纹录进智能锁里。”
林斯静摸索到门边，几乎没等哲雅回答就按完了密码，确认添加管理员操作，蓝色的环形灯闪烁着，哲雅却没有动，她说：“你一个人住而且看不见，不应该随便把别人的指纹录入，这样太危险了。“
“你不是别人。”他牵起了哲雅的手带着她录下了指纹。
快走到松音苑门口的时候哲雅远远看见了封宇停着的车，他在等她，让人意外又没那么意外，哲雅在被积雪压弯了的松竹边站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封宇打了个电话。
“陈哲雅，怎么了？”
“你还在等我吗？”
“嗯。”
“不用等我了，我会自已回去的。”
“为什么？”
哲雅加重了语气：“我说了我会自已回去的。”
对面的封宇沉默了，离得很远哲雅看不清他的表情，等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很无奈地说：“我知道了。”
哲雅准备挂电话了，可是封宇又说：“我说了喜欢你。”
“所以呢？你总是轻飘飘地把这句话如同烫手山芋抛向我，你在期待什么样的回应？你觉得我会怎样回应？”
“烫手山芋......”封宇轻轻笑了一下，他说，“你形容得很确切。”
哲雅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慢慢消散在空气里：“别再玩这种把戏了，别让这一切再变得更复杂了。”
更久的沉默，封宇问：“你是为了斯静才跟我这么说的吗？”
“不，我是为了我自已。”
“我知道了。”
陪在林斯静身边是一件很轻松愉快的事，他很安静，几乎是沉浸在自已的世界里，哲雅坐在他旁边看书刷题把他间歇敲键盘的声音当做背景音。
盲人通常很依赖读屏软件，但是林斯静似乎没那么依赖，他的记忆极好，基础的操作对他而言毫无障碍，当需要读屏的时候他会戴上耳机，骨传导的耳机看起来像助听器，哲雅提醒他在自已家没必要戴耳机的，林斯静却笑了笑说自已习惯了。
他不想麻烦这个世界，他也不想变成这个世界的麻烦。
就像他之前就说过的，他不需要哲雅照顾，大部分事情他都能自已做好，做不好的他会花钱请人，比如现在他打电话叫了阿姨上门做饭，四菜一汤，有荤有素。
“很惊讶吗？比如通水管修电路这种复杂事我也会叫人上门来啊。”林斯静表现得习以为常。
哲雅问：“那你平时都是这样叫人上门服务的吗？”
“自从手腕骨折之后就经常会点上门服务，我会煮粥煮面，但我想你应该不想吃这些，有时会点外卖，有时会出去吃，和你或者和阿宇。”
哲雅嗯了一声，随即又想这分明花的是林斯静的钱，自已有什么好过问的，不过阿姨做菜实在是好吃，特别是红烧小鸡腿，蹭了两顿之后哲雅便强烈要求付自已那一份的饭钱，林斯静说：“你不是每天都在帮我遛小玻吗？这就相抵了。”
银行上级不知道什么人给哲雅打过两次电话，这些人像鬼一样，都知道他们飘在上面一层的部门里，可是看不到也摸不着没有面目也没有姓名，对方要求她到地区总行大楼面谈，哲雅拒绝了，她的辞职信早就递交了。对方装乖卖惨说现在人员紧缺特别是柜员她是何其重要云云，说起她是高材生上面高度重视上升通道一目了然栽培提拔用心良苦云云，又说起银行待遇五险一金工作稳定面子里子云云，哲雅态度坚决要辞职，这些全然不信全然不在乎。
“那你和你父母商量了吗？似乎你的父母很是满意你现在的工作，我们这边的意思是想安排一次家访，正好你入职到现在我们还没进行过员工家访——”
“你说什么？！”哲雅瞬间被激怒了。
“我们想问问你父母的意思。”
“我自已的决定为什么要问他们的意见，我已经辞职了，你们有什么权利家访。”
“我想你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是——”
哲雅已经不想再纠缠，她在银行里待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她太清楚这帮人是怎么巧舌如簧歪曲篡改他人意志的了，似乎在这群无耻之徒看来没有是什么通过话术改变不了的，她说：“我管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我要辞职，你们想怎么样？不许我辞吗？那我们就仲裁庭见，再不行就法庭上见。”
“不是不许，你别冲动，我们只是——”
“够了！够了！我受够了！我受够你们了！你们要是敢去找我父母，我就敢拿刀等在我家门口，到时候我能做出什么事，我自已都不敢想！“
对面似乎是被这话震慑住，停顿良久才说：“你已经决定好了？”
“我递交辞职信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好了。”
“有三个月的脱密期。”
“我知道。”
“好，那你下周一来总行大楼接洽吧。”
“几点？”
“随时都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