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安开车载着林斯静和哲雅一起回伯克利,他们从奥克兰海湾大桥上过,天色晴蓝,一碧万顷的海面上飘着白色的游船,开到海中央的时候,远方城市陆地鳞次栉比的建筑就像微缩模型一样漂在水上。
“很多人以为金州勇士队徽上的是金门大桥,就是旧金山那座大名鼎鼎的红色大桥,但其实他们队徽上画的是奥克兰海湾大桥......”
萧安说这里停了下来,她说这是宇翔告诉她的,她笑了一下。
伯克利校园的标志性建筑便是德维内尔人文大楼后面广场上的萨瑟塔,那是仿照威尼斯圣马可塔的式样设计的,像卡西莫多敲的巴黎圣母院大钟。塔内有12口大小不一的铜钟,顶楼有48个报时钟,大钟每天敲响3次,报时的小钟则分24时敲响报点。
他们站在萨瑟塔旁的草地上,等待着整点的钟声,萧安说在美的华人留学生中有四句偈语,没有留过三年以上的学的人,不可能完全理解:“哈佛”的先生,“麻工”的风,斯坦福的学生,伯克利的钟。
这其实是在调侃各个学校独特的气质,哈佛以培养全球领导者著称,他们的学生常因有些自负被戏称为“gentleman”;而麻省坐落在在波士顿,沿岸寒暖流交汇,四季温暖如春,风和丽日,“风”也是指其前沿、快速变化、不断创新的学术和校园氛围;斯坦福近水楼台,受到硅谷的影响,他们的学生以富有活力和创业精神著称;伯克利师生经常参与激进的社会运动,萨瑟塔,Sather Tower,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标志性建筑,“钟”代表了伯克利人的自由叛逆精神和对社会议题的关心。
快到下午四点了,分针走到12处,大钟即将敲响,他们站得离钟塔太近,塔楼的影子倒下来压在他们身上。黄钟大吕,声震长远,那钟声远比哲雅想象得要更宏伟,比傅钟的声音大得多得多,传来的声浪如同海潮几乎要将人扑倒,震得人的灵魂在躯壳里摇晃。
仿佛早有预见,萧安提前伸手捂住了哲雅的耳朵,等她适应之后萧安才把手放下去。哲雅有些惊讶地看着萧安,萧安却在排山倒海的钟声里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一瞬间哲雅就明白,很久以前有两个年轻人也到过这里,当钟声敲响时,也许男生又或许是女生,祂如有先见般在这如洪水般灭顶的钟声里捂住了对方的耳朵。
哲雅开始和林斯静一样喊萧安师姐,她问了和林斯静一样的问题,萧安和宇翔还有可能和好吗?
萧安摇了摇头,她说了和宇翔一样的回答,她说算了。
*
萧安在陪他们吃完晚饭后就回了斯坦福的实验室,哲雅和林斯静又在伯克利待了两天,走走看看。
其实大学都差不多,教学楼、实验楼、图书馆、食堂、地标建筑,学生永远年轻,当他们故地重游时看的是从前的自已。
“以前,我经常和小玻散步到这里来坐一会儿。”林斯静和哲雅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小玻以为林斯静是在叫它,于是摇着尾巴把脑袋拱进林斯静怀里,林斯静笑着叹了口气,他摸了摸小玻的脑袋对小狗说,“那是你的前辈哦。”
小玻一代目的性格跟现在的小玻完全不一样,它是一位沉默而忠诚的伙伴,它对疼痛的耐受超乎寻常,以至于当兽医发现时它的慢性腰椎间盘疾病已经相当严重了。
工作犬的寿命会少于普通狗狗,当它不再为人类服务时,它也有权享受退休生活安度晚年。
当时的小玻一代目已经八岁了,导盲犬基地的志愿者将它送回到最初的寄养家庭里,那是圣路易斯的一对退休的教授老夫妻,他们有一座红砖小别墅,冬季加拿大冷气团吹过五大湖,冰冷的水汽凝成纷飞的大雪,他们就在屋子里燃起壁炉,烧橡木、枫木之类的硬木,这类木材燃烧的时候很安静,没有噼啪的爆声,当靠近火源时能感受到温暖的木香。
林斯静坚持要承担了小玻一代目后续的治疗费用,感恩节的时候林斯铉到美国来出差,大哥抽出时间陪着林斯静一起去看小玻一代目,它趴在壁炉边安安静静地摇尾巴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老夫妻说这个冬天它不爱动又格外怕冷,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窝在壁炉前睡觉,就像它小时候一样,现在它老了。
“它在第二年初春的时候寿终正寝,正好是天气回暖不用再烧壁炉的时候,那对老夫妻把它埋在后院里的雪松下,普林斯顿离圣路易斯很近,有时候我自已也可以去看它......”林斯静的神情很悲伤,如同说起一位逝去的家人。
愿意成为寄养家庭的人家都是很好的人家,当小狗来到这个世上,家人最先教会它何为爱人,又教会它如何爱人;当小狗学成之后,它就独自到这世上历练一番,在生命线性单程的旅途中,它付出爱也收获爱;最终它在人间的历练圆满,它回到最初启程的地方,在幸福和欣慰中离开这个世界,把美好又灿烂的回忆留给大家。
夕阳下湖上吹来微凉的晚风,赤金色的夕阳照在小狗金灿灿的毛毛上,哲雅摸摸小玻的脑袋,想起很久以前林斯静同她说过的,生死之间,万物寿数有尽,这一事实是何等的寂寞悲伤,而寿命漫长者观照寿命短暂者则又是另一番心碎凄凉。
不知为何那种直觉的不安和心慌又出现了,明明现在他们在一起,明明傍晚的风吹拂湖边的林树那么好,可是她总是觉得在这快乐之中掩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不祥,如同开夜宴异兆发悲音,她嗅探到了悲剧命运到来之前那种冰冷凌冽的气息,她抓紧了他的手。
林斯静笑着告诉她,他在学着使用盲人杖,虽然用的不太好,但他觉得更换工具的难过心情会比更换伙伴容易承受得多。
*
他们回到普林斯顿时已经是七月下旬了,林斯静和Keene合作论文的评审意见发了回来,论文的质量、原创性、研究方法、理论贡献、逻辑严密性和表达清晰度都很不错,但是论证过程不完整,因此建议小幅修改。
林斯静和Keene讨论过后,发现论证过程不完整是林斯静在进行运算的时候直接用到了自已研究生论文里的部分结论,于是由林斯静补全了那一部分的计算并且提交了一份自已的论文。
匿名的审稿人之一是几何拓扑领域的大佬Man,曾带领团队在千禧年核实验证佩雷尔曼对庞加莱猜想的证明,他在看完林斯静的本科论文后以个人名义给林斯静发了一封邮件,问他为什么论文的出发点关注的是理论漏洞最终却只满足于得出一点计算工具上的突破。
这一问实在是犀利,林斯静花了好几天才缓过来,给Man写了一封非常长的邮件,详细描述自已本科论文讨论四维流形的分解问题,研究将光滑的四维流形分解成更简单的几何块,但是 当时他遇到了一类特殊的流形,就是非紧致四维流形,在这类流形上,传统的分解方法失效了,他无法找到合适的分解方式来理解其结构。
Man在当天就回复了林斯静的邮件,他的邮件很短,发来了他的个人手机号码,表示这个复杂的问题他们最好在电话里交流。
伦敦和普林斯顿,中间相差5个小时,两个人约定第二天下午讨论。
林斯静和Man电话交流的时候很紧张,哲雅旁听,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林斯静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自已碰到的问题。
“你和Keene都是Ismael的学生?”(“Are both you and Keeudents of Ismael?”)
突然的提问打断了林斯静,他顿了顿然后回答:“是的,Ismael先生是我的博导。”(“Yes, Professor Ismael is my advisor.”)
对方叹了口气,随后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说:“你们怎么就选了Ismael那个不务正业的家伙呢,这家伙证完A-S定理之后就跑去结婚,在全世界的数学家都因为一个圣彼得堡的年轻人证明了庞加莱猜想而焦头烂额时,这家伙正和老婆在地中海度蜜月呢!他还没退出数学界啊?我还以为他死了呢——哦,抱歉,我批得太狠了,不过当年我们一起在哥廷根大学跟着戴维·希尔伯特学习的时候,老希尔伯特骂他骂得比我更狠,他要是知道Ismael把生命都浪费在观星上,说不定会气得从土里爬出来......“(“Why oh did you two choose that slacker Ismael? The man proved the A-S theorem and then ran off to get married. While mathematis around the world were pulling their hair out over a young man in St. Petersburg proving the Poincaré jecture, that guy was on a honeymoon in the Mediterranean! Hasn't he retired yet? I thought he was dead—oh, sorry, that was harsh. But ba the day, when we were both at G?ttiudying under David Hilbert, Hilbert scolded him even more brutally than I am now. If he knew Ismael wasted his life stargazing, he’d probably crawl out of his grave in anger...”)
林斯静沉默了一会儿替Ismael辩白说:“观星是老师的个人爱好。”(“Stargazing is just my teacher’s hobby.”)
“真可惜,他的天赋和爱好没有一点关系。”锐评完Ismael之后,Man问林斯静,“你现在的研究方向是什么?”(“Such a shame his talents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that hobby.”,“What’s your current research focus?”)
“在做六维拓扑流形的曲率计算,但是似乎所有方法都不具有普遍性,甚至无法确定针对某一种六维流形曲率的计算方法,很混乱。”(“I’m w on curvature calculations in six-dimensional topological manifolds, but none of the methods seem to be universal. I ’t eveermine a sistent approach for just oype of six-dimensional manifold. It’s quite chaotic.”)
“你明明对四维流形的拓扑分类存疑,为什么不继续做四维而做六维的?”林斯静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一时语塞,Man帮他回答了,“Ismael那家伙在高维里奇流研究领域卓有成就,他的很多想法很精彩,你被他吸引了。而且当前学界存在一种风气,认为向更高维度的研究代表了数学理论的发展前沿,你被这种风气影响了。”(“You have doubts about the topological classification of four-dimensional manifolds. Why didn’t you tinue w on four-dimensional problems and instead moved to six dimensions?” ,“Ismael has made great strides iudy of higher-dimensional Ricci flow, and many of his ideas are pelling. You were drawn to that. Also, there’s a trend in academia right now, where higher-dimensional research is viewed as being at the cutting edge of mathematical theory. You were influenced by that trend.”)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代价是将固有认知完全推翻,这不是常人能受得了的,林斯静深吸了一口气说:“抱歉,但我想您是对的。”(“I’m sorry, but I think you’re right.”)
Man的语气变得柔和,他说:“孩子,你的野心盖过了你的天赋使你没有看到真正有价值的工作,一味地将已知的定理和论断推向高维本质上是对已知定理和论断的滥用,就像经院哲学家用‘三段论’推出上帝存在那样可笑而无意义。我知道很多学生为了把毕业论文写出来都是这么干的,但是你,孩子我希望你做点有意义的事,你应该回去面对你最初遇到的问题,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Kid, your ambition has outpaced your talent, blinding you to work that truly matters. Pushing known theorems into higher dimensions without purpose is just an abuse of those theorems, akin to how scholastic philosophers misused syllogisms to ‘prove’ God’s existence—laughable and meaningless. I know many students do this just to finish their dissertations, but you—I want you to do something meaningful. You should go back to the problem you first entered and figure out a way to solve it.”)
“您是说对非紧致四维流形的分解吗,可是我曾经试过,我失败了......”林斯静缺乏信心。(“Are you referring to the deposition of non-pact four-dimensional manifolds? But I’ve tried before, and I failed...”)
“你是说你在三年前的尝试吗?可这三年间学界并没有停止不前啊。”(“You mean your attempt three years ago? But the academic world hasn’t stood still in those three years.”)
林斯静在一瞬间想到了那篇针对BSD猜想在高维算术几何对象上推广的论文,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完全可以试着将文章中论证成立的推论用在对非紧致四维流形的分解上,他将是第一个尝试这么做的人!
他的声音昂扬了起来:“老师,我明白了!”(“Professor, I uand now!”)
Man笑了起来,他说:“那真是太好了,看来我的这些话给了你一些启发,Lin,我很期待在不久的未来读到你的文章。”(“That’s wonderful. It seems my words have sparked some inspiration in you, Lin. I look forward to reading your paper in the near future.”)
林斯静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在走过漫长的弯路之后终于茅塞顿开拨云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