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的时候总是格外的冷,没有温度的淡水太阳让人没有特别得想死,没有特别得想逃,但也没有特别得想活。
封宇没再来找哲雅,他对于那个吻没有附加解释,哲雅便也不屑于执着于此。
林斯静也没联系哲雅,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发展到能让他来兴师问罪的地步。
12月的最后一天是哲雅的生日,晚上十点多哲渊给她发消息祝她生日快乐,他把礼物寄出才想起来她现在已经不住家里了,他说:正好明天元旦,姐姐,你去拿礼物顺便回家看看好吗?
隔了很久很久,哲雅回了一个好字。
“你拿着什么?”
她不想回答,但她听见自已的声音回答:“哲渊寄的生日礼物。”
“你这么大人了还要礼物吗?”
所以你们从不送我礼物,每一年以忘记我的生日为荣,故意在所有的亲戚提起,把我的忍气吞声当做乖巧懂事炫耀。
这些哲雅都没有说,她当作没有听见。
乏善可陈的寒暄,乏善可陈的晚饭,乏善可陈的不必要却理应当的情感交流。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掉落在地上的蛆,翻滚扭曲着爬向她,要钻进她的皮肤她的耳朵她的大脑,啃食她的灵魂,把她变成一堆腐烂浊臭恶心的东西。
她又想逃了,或者死。
哲渊送的是一个枫木八音盒,她拧紧发条,机芯旋转,听见了久石让天空之城的曲子。
她想起来很多年前夏天的傍晚,那时她刚上高中,一周有200的生活费,哲渊还在初中。他们散步看见路边有人摆摊在卖些小玩意,哲渊很喜欢其中一个翠绿色的火柴盒大小的八音盒,盒盖上嵌着一块玻璃,拿在手里很轻很轻,里面录的曲子就是天空之城。
他拿起了就不愿放下,那个小八音盒花了她35块。
等哲雅上大学哲渊上高中,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寒暑假哲雅能躲在大学里就绝不愿回家,一年到头她在家里待的天数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星期,回家如同做客。
那是暑假的最后的一天,哲雅收拾好行李,切了西瓜去叫哲渊来吃,夜灯散发着橘色光,哲渊缩坐在堆叠如山的试卷和教辅书里如同守着无望之国的败军之将,他转动发条把八音盒贴近耳朵听里面传出叮叮咚咚的音乐声,脸上的神情是完全的放空。
“它居然还在吗?”哲雅惊讶,“我还以为它早就坏掉被扔掉了。”
哲渊回过神,抬眼看她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他已经完全长开了,继承了来自父母双方外貌基因的全部优点,浓眉、高鼻梁、双眼皮、笑得时候卧蚕很深,看起来像是很温柔的人,他说:“它是好的,我把它带到学校去了。”
说着他重新拧紧了发条,曲子从头响起,哲雅凑近,两个人一起静静地听完。
哲雅说:“明天我回学校了。”
“我知道,明天我也开学,我起的时候你肯定还没醒,不能跟你说再见了。”
哲雅拍拍他的脑袋说:”你好好加油。”
哲渊说:“我会的。”
再后来哲渊告诉她,高考那天午休的时候,教室里难得的安静,他用八音盒放着天空之城,趴在桌子上望着天上白的发光的云安静地慢慢地飘,那一刻他想了很多很多,可是后来他又完全记不起当时自已想了些什么。
“这个多少钱?”
没有得到哲雅的回答,母亲自顾自打开购物软件搜索到了同款商品,她惊叫起来:“这么贵!哲渊给你花了这么多钱!”
哲雅突然很累很累,她说:“我也会给哲渊送生日礼物。”
她送给哲渊很多东西,从蓝牙耳机到大衣外套,他高考完的那个暑假里她用当家教挣的钱带他去南京旅行。
母亲气势汹汹:“他的钱也是我们给他的生活费,还是花的我们的钱。”
“你管这个干嘛?随他们去吧。”客厅里坐着抽烟看《海峡两岸》的父亲如此喝斥。
哲雅默默地把八音盒收好放进包装盒塞进包里,面无表情地解释:“我和哲渊说过,不要用你爸妈的钱给我买礼物,哲渊说他在他们学校的人体科学馆当讲解员,讲解一次可以挣80块,他用的是他自已挣的钱。”
她和哲渊之间的对话总是这样的,“你爸”、“你妈”,好像那是对方的父母,那不是自已的父母。
“这还差不多。”母亲收敛了刻薄,终于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那个八音盒还挺好看的。”
恍惚间好像回到很多年前那个夏天的晚上,她和哲渊很高兴地回家,劈头盖脸的也是这样的责问:你们买这个干嘛?花了多少钱?这个有什么用?
哲雅崩溃到极点又想笑了,她想当这个家的小孩真可怜,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配。
“哲渊当那个什么馆的讲解员的事怎么没跟我说?”
哲雅说:“不知道,也许是忘了吧。”
哲渊从小就不喜欢说话,高中的时候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他跟哲雅说,你不在,每次回家吃完饭我就出去散步,一直走一直走,从六点多走到九点,绕一个大圈,回家冲个澡就去睡觉。哲雅问他,一个人吗?不孤独吗?走那么久,不累吗?哲渊摇摇头,笑着说,不累,待在外面的话就不用听他们说话了。他把脸埋进她的手心说,姐姐我现在完全理解你了,他们把对你做的事全部对我做了一遍。
哲雅轻轻摸着他的脸说不出话来,她可怜他,也可怜自已。
世上岂有这样的父母,世上竟有这样的父母。
哲雅高三的时候每一天都像生活在地狱里,父亲与人签合同被坑损失一二十万,他如厉鬼一般抓着哲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如同祈愿“你一定要考上清北,不然我们家就完了,我们全完了”。
哲雅那时候抑郁已经很严重了,她在那样的活法中绝望,在绝望中崩溃,在崩溃中被迫继续那样活着,如此循环,如此往复......终于在一个周天晚上,她在压抑中彻底爆发,撕掉所有的试卷摔笔对他说:我不考了。
父亲的脸从未那般扭曲凶恶过,目眦欲裂让她再说一遍,于是哲雅又重复了一遍,飞过来的酒杯砸得她头破血流,他冲过来抓着哲雅的头发扇她耳光,如同遭到了世上最狠毒的背叛。可是哲雅已经不怕了,她瞪着他,那一双黑白分明、没有感情、不肯服软的眼睛。父亲脸上震惊暴怒糅合,他的面目扭曲变形得很陌生,他眼睛里的恨意那么深,哲雅相信他真的要她死。“不高考你还有什么用?你想死,你在威胁谁啊?你现在就去死啊!你今天不死,老子拿刀捅死你!”
如同终于下定决心,哲雅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就往阳台冲,一旁的母亲反应过来死死扑过来拖住哲雅。
父亲还要说什么,一直沉默的哲渊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已经长得很高的少年挡在哲雅和母亲身前,冷冷说:“够了。”哲渊那一拳打得极其用力,把父亲打得一个趔趄,或许是痛吧,又或许是暴力面对更加凶残的暴力会天然的软弱臣服,被酒精冲昏头脑的男人终于有些许的清醒喘着粗气回了房间重重甩上门。
然而还没有结束,父亲那双仇恨的眼睛深深烙印在哲雅心里,自已的父亲真的想要杀了自已这个认知从根本上摧毁了哲雅的精神让她彻底崩溃。
一个人觉得生命受到威胁他会怎么样?
他会恐惧。
恐惧到极点会怎样?
不是瘫软哭泣而是极度兴奋,因为此时肾上腺素迸发,人从心底里被激发一种出于本能求生欲望的战斗欲,一想到能同归于尽便激动到颤抖。
哲雅就是那样,那天晚上她在枕头底下垫着水果刀,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她想:如果夜里他拿着刀来捅我,我也捅他,他杀我,我杀他,都别活了。
也许哲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疯的,这个世界对于她而言再无任何安全感可言,她活在世上用二十年时间与血缘亲人建立起的情感和信任全部毁于一旦,如同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了无法挽回的链式反应,所谓的亲情、友情、爱情全部变得虚无虚伪可憎可恨到了极点,从此她再也无法与任何人建立健康的情感关系。
第二天哲雅神色如常地去上学,直到下了早自习才感受脚底的刺痛。
人的心理防御机制很强大,面对巨大的精神冲击和伤害时会自动调高阈值、降低敏感度,使感知钝化,肾上腺素更是个神奇的东西,能让人完全感受不到肉体的疼痛。
哲雅在走廊尽头的厕所隔间里脱下袜子,看见脚底嵌着玻璃碎片而血迹已经干涸。
“不留一晚上?床都给你收拾好了。”
哲雅摇摇头说了声明天还要上班便下了楼梯,走到三楼听见楼上传来嘭得一声关门声。
哲雅在地铁上接到了哲渊的电话。
“你妈说你吃了饭就走了。”
哲雅嗯了一声,哲渊问:“礼物你收到了吗?”
“嗯,很喜欢。”明明很疲惫,可却突然像卸下了所有伪装一样放松,她说,“如果我死了我要把它带在身上和我一起进铁炉子烧。”
“你不会死的。”哲渊的声音平静无起伏,他说:”现代医疗手段很发达,你就算碎成饺子馅都能吊住你的命,只是最后,那些手段用在人的身上已经算不上人道了。“
“我知道。”
“你在单位还好吗?”
“他们连提都不敢提,你还来问我?”
“你要冲我发脾气吗?”哲渊的语气带着一点无奈。
哲雅叹了一口气道说“就那样吧,卑躬屈膝,机械重复,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个人。”
哲渊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再忍忍。“
哲雅轻轻笑了笑。
哲渊说:“你一个人的话,注意安全。”
“嗯。”
“拜拜。”
“嗯,拜拜。”
地铁呼啸,哲雅闭上眼睛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是很小是时候吧,八岁或者九岁,记不清了,那一次她数学单元考试考了81分,怕到放学回家的路上过桥时想要跳进河里死掉算了。至今她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一次81分的成绩会让母亲那么气她恨她,好像她不配活着须得活活把她打死才能以泄心头之恨,母亲用的是楼道里别人放着大竹扫帚,那柄有她的手腕粗,用力地抡在她的身上,打到她蜷缩在地上哭叫求饶。哦对了,她的衣服都被脱光了,一个正常人都很难去想象吧,一个成年人用尽了力气殴打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以至于打到中途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骂一会儿再继续,打到竹扫帚的柄裂开,木渣飞溅,无数根木刺扎进她腿上背上的皮肉里,要她晚上睡觉伸手慢慢在背上腿上皮肤上摩挲着寻找着,一根一根地把它们拔出来抠出来。
小学的时候哲雅经常挨打,母亲唯一的仁慈便是不打脸,夏天是最难熬的时候,因为穿着短袖,她本能地抬起胳膊格挡,于是被竹条抽过的手臂上会肿起一道一道交错纵横蚯蚓般的红痕,会被同学嘲笑,而哲雅只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们自已这是又过敏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向来认为倾诉痛苦诉诸求助是一种耻辱,就像她很小的时候深深地以为把自已被母亲虐打的事告诉别人一种极度的耻辱。
时至今日,有时哲雅想起来这些都会觉得好笑,也许她对生的欲望就是被母亲这样下狠手这样一点一点被打掉的,以至于后来哪怕不再挨打了也不想活了。哲雅恨母亲,但更恨没有骨气哭叫求饶的自已,想想她是怎么哀求的,她说“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我好好学,下次一定考好,我不会再错了,求求你”。
真贱,十年前的哲雅和十年的哲雅同时对自已说。
等哲雅再大一点稍微能懂一点这世上的人和事了,她发现哭叫求饶只会招致大人更无人性的毒打,如同猎物垂死的哀鸣挣扎更能激发猎食者嗜血嗜杀的欲望。于是她学会了不出声地挨打,咬紧牙关只是挨着,一双眼睛不避不让地盯着对方,如果不是因为生理本能,她连眼泪都不想流。
母亲第一次发现哲雅这样的时候勃然大怒,甚至扔掉了棍子,直接上手扇她的耳光撕她的嘴巴要她说话,哲雅硬是一声不吭。这样太无聊了,简直如同鞭挞死物一般,几次以后母亲终于放弃了,这个女人终于意识到这一暴力手段对她的女儿失效了,而她作为暴力的执行者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当然哲雅后来不再挨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升初中了,初中三年每一次考试她都是年级第一名。后来又作为年级第一保送的镇中,高中她几乎没有犹豫地选择了住宿。
小时候她挨打的时候,哲渊会站在旁边哭。
哭也没有用,谁也救不了谁,有时候两个人都考得不好,母亲会说:“我先打你姐再打你。”
真是够黑色幽默。
对了,考得不好的意思是没上95分,哲渊的要求比她低一点是90分。
她是恨哲渊的,这个家的人就没想过要女孩,她被生下来就是个错,她被医生从女人的子宫里拽出来,当无影灯的光照在她的生殖器官上时,犹如赌徒刮开一张没有中奖的彩票,她已经被这一家人判定为错误的,她是亏欠他们的背叛他们的,势必以一生血泪偿还。
当封宇跟她说林斯静是私生子的时候,她甚至有那么一刻想笑,她已经饱尝这种被强加的与生俱来的原罪,她甚至没有余力同情自已。杀婴、弃婴、买卖婴儿都是违法的行为,真是感谢法律为人类社会定死了这最后一点底线,她的悲惨至少还维持在人性的范畴里。半个世纪以前陈氏的祖母还是个年轻女人的时候,她在恭桶里连续亲手淹死了自已两个新生儿,都是女儿。那个名字里带“娣”八岁做了童养媳的女人在她二十八岁那年听信算命的话领养了一个智力障碍的男孩,一年后后她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那个她亲生的男孩就是哲雅的爷爷。半个世纪以后八十九岁的祖母又聋又瞎器官衰竭躺在老房子陈旧斑驳的雕花床上死去,哲雅在葬礼上见过她,她瘦小单薄的尸体摆在殡仪馆装饰了黄白菊花的台子上,比外面吊在寒风里的爬山虎藤还干枯死寂。家族里的人给予这位高寿的祖母无上的赞誉,关于她对这个家族的经营,关于她作为女人极其成功的一生,关于她淹死女儿的魄力,是的,“魄力”,当大家济济一堂推杯换盏时,哲雅听见他们是用这个词形容她的,令人不寒而栗。
那是千禧年后,计划生育大国策下,她被丢给了外婆,四岁以前她管舅妈叫妈妈、舅舅叫爸爸,外婆叫奶奶,而她自已的父亲母亲在备孕。舅妈对她视如已出,买什么都一式两份,表姐一份她一份,舅舅是好舅舅,会把她架在肩膀上骑大马,堂姐也对她很好带着她和一群小伙伴一起玩,一群孩子中间夹了一个更小的孩子。一个人成长的环境决定了她格底色,哲雅想她本该在自已父母身边长成一个低声下气软弱无骨的废物,可是在外婆家的那四年的影响实在是太深刻深远了,在她大脑还没发育完全神经结缔还没完全形成的时候,她那高傲的自我先具雏形。
等哲渊出生了,父母来接她回家,她死也不肯,小小的人死犟死犟,于是舅舅说“哲雅你们先走,爸爸骑摩托在火车后面跟着你们一起走”,她趴在车窗上看着舅舅哭,舅舅的确骑着摩托车一路跟着火车。后来他们说那天舅舅骑了快十里,摩托都没油了,最后是推回家的。可当时火车和摩托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哲雅惨厉地哭起来,哭了一路,整整哭了16个小时,哭到脱水,她一直在喊“我要爸爸”,父亲制着她踢打的手脚把她按在怀里,母亲说“你爸爸就在这里”,她大喊“他不是我爸爸他不是我爸爸”,没人听她的。
她是恨哲渊的,从小到大父母爷爷奶奶总是跟她说,你要感谢你弟弟,如果家里两个都是女孩,你的日子没有这么好过。意思是没有男孩,后继无人,没有希望,他们就不会好好生活,她的爷爷奶奶不会照拂孙辈,她的父母也不会这样勤恳工作挣钱。哲雅从来不服这个狗屁说法,她说我谁都不感谢,十几年如一日,她从来不曾松口,可是她也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们的想法。
她是恨哲渊的,她是家里最优秀的小孩,却被砍断翅膀压扁压烂拿去当了哲渊的垫脚石,甚至不是垫脚石,她这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只是父亲所谓的“为了让哲渊安心完成八年学业我们务必要维持家庭稳定和谐”的伟大蓝图企划的一部分。她是这个家最优秀的小孩,却也是投石问路被丢出去的那个石头。这个家庭没有办法供两个孩子深造,她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她明明是最优秀的小孩,可是她却被逼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人。
她做过好几次心理量表,医生总说,你的绝望情绪太过,不要这样,她只是笑笑,无法回答,她还是感到耻辱。如同泥偶造像,纵然有生漆脱胎彩绘的金银外表,可是她憎恶自已那一把糟污烂泥搓就的骨血,只有一跃沉江溶化进清白的水源里令此身坠毁灵魂自由她才能痛快。
“你好,你好......你还好吗?”
耳边是关切的声音,哲雅睁开眼睛,坐在旁边的陌生女孩递了一张纸巾给她说:“你一直在哭......你还好吗?”
她摇了摇头,眼泪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滑落到胸口,冰冷的,像是开了一道伤口。
她想她要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