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好多年前的夏天了,傍晚时候林斯静拎着盒饭独自穿过住院部长长的走廊,夕阳从窗户里斜照进来,一格一格地落在瓷砖地上。
“孩子,诶,孩子......”
他停下来,看见病房里躺在病床上的白发老太太向他招手,这个时间护士们也都吃晚饭去了,走廊上前后无人,于是他走了进去。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老太太拍拍床沿说:“请坐请坐。”
他看了看手上拎着的汤汤水水摇了摇头,老太太从枕头旁拿起一张压得展平的纸递给他说:“孩子,你识字,可以给我念念这上面写的文章吗?老啦老啦,眼睛都老花了,一个字都看不见啦,麻烦你了。”
“没关系。”林斯静接过纸,那是从报纸上裁下来的半页,是一篇叫《云雩春秋》的写景游记,他便照着念给老太太听,其实也并不是上品文章,遣词造句华丽而无力,也不知道是仿哪位名家半文半白的,后来他只能模模糊糊记得一段对山间云雾的描写,关于深秋的早晨山岚萦绕从谷底升起来,云水与烟雾在明光中滥滥一片。
读完了,林斯静把纸放下,老太太问:”是不是写得很好?这是我小孙女写的呀,她从小写文章就写得可好了,回回都被老师夸呢。“
“挺好的。”
“她才上初中呢,她成绩可好了,她说以后要当作家......”老人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之下却是些许落寞。
林斯静忽然为之前近乎敷衍的回复感到抱歉,于是他说:“真的写得挺好的。”
老人家又拍了拍床沿,示意林斯静坐下,窄小的床头柜几乎被医疗托盘占满,林斯静小心地把盒饭放在边上,在床边坐了下来。
老太太说:“我们先前住在乡下,旁边的山就叫云雩山,离这里也不远,那是很漂亮的山,等天气不那么热了,你可以去看一看走一走,医院真不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待久了身上那一点点生气都被磨光了。”
林斯静说好,自已有机会就去,老太太点点头,温柔慈祥的目光望着他问道:“孩子,我常常能看见你,你怎么了?”
在住院部能常常看见一个人,那只有一种可能,他病了,而且是顽疾。
林斯静笑了一下说:“是一点小问题,没什么关系,不严重。”
“那就好那就好,健健康康就是最重要的事了。”
暮色昏沉,值班的护士来挨个按亮病房的灯,林斯静站了起来。
“你要走了吗?”
“嗯。”林斯静没有说,七点左右他的主治医生查房的时候要带着其他科的医生过来一起会诊。
“孩子,我耽误你吃饭了吧,我这里还有些吃的,你一起带走吧。”老太太从床边拎起一袋子水果零食递给林斯静,林斯静连忙说不用,老太太却硬塞给他说,“你就拿着吧,我牙也不好了,都吃不动了。”
后来,林斯静再路过老太太的病房,如果病房的门开着老太太人醒着,如果他也不太着急的话,他就会进去同老太太说说话。
如同回光返照般,那是最后一段他能清晰视物的日子,老太太常常请他念文章,有时一篇旧文章能反反复复念上好几个月,有时又是新的剪报文章。
他记住了写这些文章的人的名字,陈哲雅。
周末或者节假日的时候她会来看老太太,也有一两次林斯静和她擦肩而过,在声控灯坏点的阴暗楼道里,在一眼能望到底干净地令人心悸的走廊过道里,他用余光看她,而她的表情无动于衷堪称漠然,那时他们彼此并不认识。
老太太走到时候是一个雨天,天光晦暗,大风大雨,林斯静站得很远,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所有纷乱的脚步声和纷乱的人声混杂在一起,中年人压抑着呜咽,哭得那么真,如同濒死。
那天是镇中提前批考试的日子,哲雅在草稿纸上拿自动铅笔演算,没有征兆的,很清脆的一声,笔尖绷断,那一小截笔芯掉落在纸上,哲雅顿了顿,随手拂了去,继续写了下去。
林斯静醒来,摸索着按响了床头的盲人表,报时:现在是凌晨零点二十四分。
睡在旁边的小玻一骨碌从窝里爬起来跑到床边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到他手边,小狗呼吸的气吹在手背上有点痒,他摸了摸小玻的头说:“没关系,去睡觉吧。”
小玻听话地往回走,狗狗的爪子踩在地板上哒哒响,但是它还是折了回来用脑袋抵着林斯静的手,小声嘤嘤着,它能感觉到他并不好。
林斯静笑了笑无奈地ruarua小玻的脑袋说:“好吧,我们打给她吧。”
电话接通,对面哲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林斯静问:“你还没睡吗?”
“拿着笔对着纸发呆,在想到底给你写什么好。”
“明天不是周末,你得上班吧?”
对面传来哲雅的轻笑,她说:“你还不是一样这个点打给我。”
“我......”林斯静叹了口说:”我很担心你。“
又是一声轻蔑地近乎嘲讽的轻笑,哲雅说:“担心我什么?我又不会死。”
“我担心你会消失......什么都不说然后消失......”
沉默了一会儿,哲雅说:“也许吧。”
“你调回城区了吗?”
“嗯,轮岗已经结束了。”
“明天我能去见你吗?我们一起吃晚饭,一起散步。”
“......”
“我带着小玻一起。”
“好吧。“
天色还很早,一轮淡淡的月亮如同水印一般印在晴蓝的天空里。
林斯静牵着小玻问哲雅,我们去哪里,哲雅说,我们去镇中吧。
“我很想回去看看,你呢?”
林斯静点点头说好。
相比其他高中,镇中太自由了,没有强制要求穿校服,允许学生在饭点进出校门,这个时间点镇中大门对面的小吃街上吵吵嚷嚷全是学生。
哲雅买了两个山东煎饼分了一个给林斯静,等摊主摊饼的时候,她问:“小玻吃什么?要不要再炸俩火腿肠。”
林斯静完全确定此前她没有养过宠物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密封袋装的狗粮说:“小玻吃这个,等一下找个安静的地方就好了,水壶在它背上。”
“我知道,可是它看起来很想吃零食......”哲雅不忍看见小玻两眼放光口水都快滴地上了。
“好吧,好吧,那只能吃一点,火腿肠不要炸——”
“好。”哲雅开心地拍拍小玻的头,转头对摊主说来俩火腿肠。
边走路边吃东西对林斯静而言太危险了,于是两个人到旁边的公园里找了长椅坐下,一河之隔,校园里晚自习预备铃的声音传来,是一段吉他指弹的梦中的婚礼,林斯静和哲雅都没说话,静静地听完那一段铃声。
“我刚进镇中的时候在晚自习听见梦中的婚礼的时候很震惊,当时我们老师说这是很久以前一位学长录的,不知道怎么了就拿来当晚自习预备铃,当时我和——”哲雅顿了顿,她笑了说,“我们都觉得这个故事很悲伤,不知道那位学长最后有没有和自已喜欢的人在一起,不过给满脑子恋爱幻想的高中生听梦中的婚礼,学长可真是劝学好手。”
“你们听到的版本是学长吗?我们那时候老师说弹奏者是好几届之前的学姐。”林斯静转向她问道,“每天傍晚听这首曲子的时候,你在想谁?”
“谁都没想,我快学死了。”林斯静闻言笑了,哲雅问他:“你呢?”
“谁也没想,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我要进国家集训队。”
过了一会儿哲雅说:“其实挺没意义的,我们的那些痛苦和努力既不崇高也不伟大。”
林斯静摇摇头说:“人是经历的集合,命运结点上无限的可能不断收束最终聚合成为了我们,成为了此时此刻的你和我,这很不容易。”
哲雅叹了一口气,她说:“走吧。”
哲雅在门卫室对着压在玻璃台板下面的电话薄打给了自已从前的班主任,班主任回忆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陈哲雅......你是回母校来看看吗......你们进来吧。”
原本小玻是不能进的,但是看在林斯静是个盲人的份上,保安大伯还是给放行了,只是一再叮嘱把狗管好了,千万别咬伤了学生了。
镇中的布置全然的仿古,花木幽深,小径曲折,教学楼都是红色的歇山顶,中轴对称,中心坐落着大成殿。
“小心门槛。”哲雅提醒。
殿内供着孔子的立像,石像衣摆和鞋子被不知多少届的学生摸得发亮,哲雅摸了摸石头上雕刻出的纹理,很小声地说:“以前每逢大考我们都会来拜拜。”
林斯静伸出手,摸到了雕像的基座,他说:“老夫子保佑每一个镇中人。”
“我曾经以为我死也不会再回到这里......”哲雅说,“可是我已经不再恨镇中了,不是遗忘也不是原谅,我只是不再恨了。”
林斯静没听明白,哲雅并不想解释。
“我们要去看看你的老师吗?”林斯静问。
“不用了,他们应该也不想看见我,你呢?”
“教过我的老师大部分应该都退休了,算了。”林斯静没有说的是,他并不想让那些老人家知道他们曾经教出的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并没有如他曾经许下的豪言壮语那样改变整个数学界,他已经看不见了。
“我们去一个地方。”
“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小心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