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雨季到来,台北就进入了漫长难熬的湿热期,盆地地形加上热岛效应,哪怕是晚上过了十二点体感温度也还维持在三十度以上。
等哲雅洗完澡,封宇已经睡着了,很大一个人在床上却缩成很小的一团,哲雅弯腰轻轻推他的肩膀让他醒醒。
封宇缓缓睁开眼,双眼皮很深,睫毛很长,眼珠很黑,晦暗的灯光下,一双眼如桃花潭水深千尺,美丽却阴郁深沉地令人毛骨悚然。如同画皮裂开的一道缝,从中极短暂地窥见了他已经面目全非的灵魂本相。有那么一瞬哲雅甚至忘记了自已原本要说的话,完全愣在原地,封宇迅速从无意识中清醒,在脸上挂起那种惯常使用的游刃有余的微笑,他问:“你复习好了?”
哲雅稍稍回过神来,她说:“封宇,你得睡外面去。”
卧室和卫生间之间有一块和公用阳台连通的狭小空间,把杂物全部清掉之后,刚好能放下房东留下的一张折叠床。
“外面没有空调。”
“我把房门开着,冷气就可以出去了。”
“西晒了一个下午,玻璃门和墙现在摸起来都还烫手。”
“我把电线拉出去,电风扇给你。”
“为什么我们不能睡一起?你还能省一些电费。”
哲雅微微有些惊讶,她卡壳了一下,随后快速道:“如果你真的想帮我省电费,你下午就不应该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还一直把空调开16℃。”
封宇盯着她,追问那个被回避掉的问题:“我想问为什么我们不能睡一起?”
好了,这下哲雅能确定他就是故意的了,她从不和异性玩暧昧游戏,但这不意味着她作为一个成年人不知道暧昧为何物,她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她流露出的每一丝难堪和尴尬只会让封宇得偿所愿,一种混沌、暧昧、悖乱的氛围,他享受这种氛围,如同一条蛇漫游进了黏稠湿热的烂泥沼。
她不明白他的动机和目的,于是她和他拉开距离,退开到桌子旁边,抱臂冷冷地看着他。
封宇又躺了下去,整个头和脖颈半悬在床沿边上,如同倒吊着一条蛇,一段白皙又脆弱的脖子完全袒露出来,下颌和颈部的线条绷得很紧,当他说话的时候哲雅很清晰地看见他的喉结在薄薄的一层皮肤覆盖之下滑动。他的视角中天翻地覆,他张开手用手指把颠倒世界里的哲雅框起来,他带着困惑和取笑问:“为什么不回答我?”
哲雅慎重斟酌着说:“我想某些普遍的道德准则和社交尺度应该不需要我来教你......”
封宇大笑了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蜷了起来,他坐了起来,眼睛锁定哲雅,神情认真地说:“可我不觉得你是这种人,我知道真实的你,你是一个偏执、疯狂、纯粹到极点的人,普遍的道德准则和社交尺度根本无法约束你,陈哲雅,你现在只是想用它来约束我而已。”
这话过于犀利,简直像是刀片一般要把人掩藏的最深最柔软的心思都剖开摊开,哲雅一时说不出话来。
封宇和林斯静不同,他完全不讲理,又或者说他驳倒哲雅全然不靠讲理,他问:“你是为了斯静才说这些的吗?”
“你是林斯静的朋友不是吗?出于对他的尊重和对我的尊重,你都不应该再问了。”哲雅的表情变得严肃。
封宇却丝毫不知收敛,他变本加厉:“我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没问,我要你告诉我,到此为止你对我的说的每一句话,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你对我的态度,难道都是因为林斯静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她的自我意识很强烈,捍卫主体的权利几乎是她的本能,没有人能垄断她的思想感情,即使是林斯静。她只会按照自已的想法说话行事,这就是她的人格特质,或许这就是封宇能在她面前肆无忌惮至此的原因。
“如果你对我的感情不是你对他感情的附属物,为什么不能给我更多?”
哲雅再次陷入无法反驳的境地,她不能允许封宇继续这样毫无顾忌地刺探她的思想感情,于是她试图转换思维理解封宇,这很复杂,却可以从归谬法开始,她问:“封宇,诱使我和你上床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封宇沉默,哲雅说:“我想你自已也清楚地知道纵欲和乱欲只会令你痛苦不堪,你分明厌恶这些东西,不然你也不会给我打那个电话、不会孤注一掷地跑来找我,也许你比我、比大部分人都更在乎道德准则和社交尺度,你的所言所行只是为了......”哲雅试图寻找更委婉的说辞却发现自已做不到,于是她吸了一口气说,“也许只是为了发泄你的恨。”
封宇静静听着,他问:“你觉得我恨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哲雅有好几个备择选项,因为她对这个问题并不陌生,在她被抑郁和焦虑折磨的漫长时间里她无数次从思想的涡旋里将各种情感分离解析,恨,尽管不被表露却几乎是构成一切负面情感的底色。
哲雅回答:“世界、生活、境遇、所有人、某类人、某个人或者你自已。”
封宇闻言笑了起来,他否认恨是自已唯一的驱动力,又或者说一直以来他都避免变成这种人,他说:“哲雅,如果你真的这么了解我,那么我想让你知道,我比你想的更爱你。你内在的本质与我相同,只有你不会令我失望。”
哲雅说:“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封宇摇了摇头,他说:“我不需要。”
他是盘踞在黏稠湿热的烂泥沼里的一条蛇,遍体鳞伤却依旧危险致命,哲雅还没有决心趟过烂泥沼把他从有毒的黑水里捞出来,她在心里估算着代价,警惕着他的阴暗面,也警惕着自已内心深处趋向死亡的自毁欲死灰复燃。
“封宇,我必须告诉你,像这样把内心深处的希望、恐惧和需求全数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是不对的,你把全部的情感投射到我身上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如果这样不对,为什么杜蘅不告诉我?”
“或许她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又或许她享受这一点......”哲雅望向封宇的眼神近乎同情,“将过去关系中经历的强烈的、未能解决的情感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也是不对的,所以你像这样把对杜蘅的情感转移到我身上也是不对的。”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对或不对,我也不需要心理医生,还是说你想当我的心理医生?”
封宇挑起眼睛看她,他对自已昳丽容貌的运用简直得心应手,哲雅不得不别开脸避免和他的对视,她说:“我无法胜任,你知道怎么对付我,怎么让我哑口无言,我快拿你没办法了。”
封宇笑了起来,哲雅服软的时候可不多见,他笑得极开心,于是他不介意自已也作出让步,他从哲雅的床上下来,非常礼貌地对哲雅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同意去睡外面了?”
封宇点点头,脚步轻盈、心情愉快地离开了。
美人蛇在夜色里游走了。
*
为了省钱,哲雅要封宇白天跟她一起到学校图书馆去,中午跟她一起吃学校食堂,封宇没意见,甚至答应得乐意之至。哲雅原本以为封宇是个棘手的存在,但其实封宇在他不发疯的大部分时候都表现得善解人意。
哲雅写论文的时候,封宇就坐在旁边用她的平板插着耳机玩音游,他的手速极快,满屏杂乱纷纷的音符就像雪花一样落下,他却打得十分轻松,颇有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大能。
一局终了,封宇看着屏幕上蓝V标识full perfect的成绩停了下来坐着发呆,图书馆里很安静,哲雅打字的声音极其轻微,偶尔的偶尔还会听到她的叹息,苦恼纠结、不得其法。雨季仍在持续,雨水淋在玻璃上,外墙上缠绕的常青藤垂下来滴着水,楼下就是醉月湖,水明如镜,花木幽深,水面上绽开一千一万多涟漪。如此安宁,如此平和,久远陌生得像前世里才有过的感受。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夏天,母亲带他到河边洗衣服,他坐在香樟树荫里的小凳子上,听着母亲槌洗衣物的声音一声一声在空阔宁静的水边回荡。等待的时间有那么长,长到小时候的他觉得这一刻能延续到天荒地老、永不结束,可实际上那等待的时间又那么短,短到在他全部的人生里看来不过是须臾的一瞬、永不复见。
封宇心思空空神也空空,他没有了时间流逝的实感,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迷幻之中,不是晕眩却糊里糊涂。那些笼罩在他心头的思绪都如日下亮蓝色的岫烟,轻轻悄悄凝集弥散了,没有留下半分痛楚。
哲雅轻声喊了好几遍封宇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那一刻他像一只法力尽失的画皮鬼,风化的画皮终于无法遮盖住本相,他眼里的破碎迷惘地令人心惊。
哲雅犹疑了一下问:“你怎么了?”
封宇摇摇头笑着说:“没事,只是觉得有点无聊了。”
哲雅说:“十一点半了,我们去吃饭吧。”
“嗯。”
社科图书馆离第一学生活动中心的食堂更近,哲雅带封宇去吃学生自助,刷学生卡两个人花不到八十台币。封宇端着盘子去找位置的时候,哲雅去接免费的黑糖粉圆水,那是一活食堂夏季招牌饮品,清甜味,很好喝。
排队的时候哲雅正好遇见了师兄毛毛,毛毛说曾谙早上没在总图书馆看见哲雅,以为哲雅今天没来学校。哲雅解释说,因为自已带着朋友,在总图书馆约不到位置,所以就到人少一点的社科图书馆来了。毛毛提议,既然正好遇上了,等一下可以坐一起,正好曾谙好像有点事要跟哲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