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雪前林斯静把花都搬到了廊下,现在猛烈的寒潮终于过去了,气温回升,气象预报说接下来一周都是晴天,于是他又一盆一盆地把花搬到花圃中。
蹲守在一旁的小玻一骨碌爬起来,爪爪踩得地上的白砂石沙沙响,外面传来智能门开锁的电子声,熟悉的脚步声,东西放下时塑料袋发生褶皱有簌簌的声响,花圃入户玻璃门被拉开,哲雅走到他身边说:“你已经搬完了吗?你的腿还没好全,不是说我会来帮你一起搬吗?”
“因为今天太阳实在是好。”
“我帮你。”
“嗯,都摆到一起吧,冬天植物聚在一起更暖和。”
所有的花盆外面都包了保暖的棉麻,各种花树也都在根部裹了保温棉,地栽的花丛则拉了防风罩,地上铺了土工布保温,起初哲雅很惊讶他一个人能把满园的花照顾得如此细致,林斯静只笑着说这并不麻烦只是要花时间而已。
搬完花后两个人就坐在花圃的藤编摇椅上悠悠晃荡着享受温暖的阳光,林斯静说:“最近郁金香开得很好,等一下我给你剪一束带走。”
他种的是荷兰最古老的黄色郁金香品种,名叫strong gold,“纯金”,熙熙攘攘地生长在花圃西南角,黄色花朵在阳光下明亮而耀眼。
“好啊,我带回去插起来。”
“你离职的手续都办好了?”
“嗯。”
林斯静点头,哲雅在等他说话,他却没有下文了,哲雅说:“我还以为你要发表一下意见。”
“我没资格评价你的决定,但我知道做这样的决定对于你而言并不轻松,特别是现在这样的大环境下。”
“大环境?“哲雅重复了一遍的这个词,调侃道,“我还以为你这样层次的人已经完全超脱环境的束缚以至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林斯静摇了摇头,他说:“就凭我是盲人这一条,国内没有高校机构或者研究所会要我的。”
很真实也很现实,这泱泱大国的人才遴选机制是如此的残酷、苛刻、病态,它不尊重人的价值,它甚至剥夺人的价值。
无论你是谁,只要你参与其中你就不能幸免。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哲雅想起林斯静说他大概率还是会在美国发展,这无关情怀或者其他上升到价值之类严肃的东西,他是个天才式的人物,那些不配成为他障碍的东西都不该成为他的障碍。
林斯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他并没有把自已心底埋藏得最深的痛苦告诉哲雅。他的痛苦是一种神仙都救不了的痛苦,沉在他灵魂的最底,不见天日,不能示人,于是他转换了话题问:“不说这个了,阿宇有给你发微信吗?”
“看见了,没回,是什么事?”
“杜蘅离婚二审判决下来了,他希望我们都去参加庆祝。”
哲雅无法理解,她问道:“是当事人要庆祝的吗?庆祝什么?你确定邀请我了?”
林斯静猜到她会这么说,她太敏锐了,几乎立刻觉察这话里不合理的部分,林斯静只能告诉她:“阿宇打算求婚。”
哲雅想起之前观察到的封宇和杜蘅相处模式还有夏日傍晚封宇在山岙人家的檐下对她说起从前,更加无法理解:“他们什么关系?”
“很复杂,远比你想的复杂......”林斯静想了想问,“你想听吗?”
“不了不了,我不关心。”
“那,我们还要去吗?”
他用的是“我们”,默认他和哲雅是一个整体,这很微妙,哲雅犹豫了一下问:”如果我不去,你也不会去是吗?“
林斯静很平静很自然地说:“对,因为你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
“那我们就去。”哲雅认为她没什么需要回避的,她希望所有人知道这一点,包括林斯静,她问:“什么时候?”
林斯静笑了,回答:“周五晚上。”
等林斯静和哲雅到的时候“裤云”已经打烊了,远远看见已经熄灭的招牌大字底下站了四个人。
橘加白背着吉他站在柯兆维旁边不知道在说什么连比带划张牙舞爪,柯兆维看着在身边作怪的小姑娘神情无奈,杜蘅靠着一旁的路灯吸烟,额前垂下的两缕头发在夜风里软软地飘,她缓缓吐出蓝色缭绕的烟雾,封宇看见了林斯静和哲雅笑着说:“你们来了,走吧。”
他在旁边的茶餐厅订了位置,过一个十字路口走两步就到了,一路上大家几乎都没说话。过马路的时候哲雅握紧了林斯静的手轻声提醒“小心,这里有阶梯。”察觉到注视的目光,哲雅回望过去,和橘加白的视线交汇在一起,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对她笑了一下。
所有人落座,封宇站起来转向杜蘅还没来得及开口,杜蘅说:“封宇,你先坐下。”
封宇立在原地不动:“我有话对你说。”
杜蘅神情严肃:“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先坐下,我有话对大家说。”
搞不清楚情况的哲雅看向林斯静,林斯静面无表情,她又看向坐在她另一边的橘加白,两个人同时交换了疑惑的眼神,橘加白转向柯兆维,柯兆维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我和周奕新离婚了,法院的最终判决这一片的商铺产权都归他,他不打算让‘裤云’继续开下去。“
“傻X吧!”橘加白爆了一句粗口。
柯兆维问:“他打算干嘛?”
杜蘅很无奈地笑了:“租给别人开咖啡馆什么的吧,之前他带着人来看地方就是为了这个,封宇把他打伤了,他的律师拿这个大做文章。”
一片沉默,杜蘅看向封宇问道:“你原本要说的话现在还要说吗?”
封宇望着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别开脸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要走了,我想早点休息了。”最重要的事说完了,杜蘅看起来很疲惫,她说,“我手里还有股份,他们家其他人不会放过我的,官司还远远没有结束。”
“蘅姐——”橘加白腾的一声站起来,椅子在瓷砖上移动发出刺耳的锐鸣,她想跟着走。
杜蘅笑了笑把小姑娘按回座位上,摸了摸她的头如同安抚一只炸毛的小猫,说:“你们吃吧,好好聚一聚。”
她走了,席间的气氛安静而压抑,过了一会儿端着酒水的服务生进来说这边的单刚刚有一位小姐已经买好了。
“我要走了,我吃不下!”橘加白站起来,径直走向她放在一旁的吉他包,背着就走。
“下周市局要来教学巡视,我得回去备课。“这话是面对哲雅和林斯静说的,像是某种维持体面的外交辞令,柯兆维站起来穿上外套,临走前压低声音对封宇说,”小白脾气冲,我去看看她,你不要担心。“
只剩下三个人了,哲雅望着端上来的蟹子烧麦皇问:“我们还吃不吃?”
“吃,为什么不吃?”封宇夹了一个烧麦放进林斯静碗里说,“有十几道菜呢。”
菜挺好吃的,哲雅一边吃一边默默记菜名,下次来还能点。
吃着吃着封宇突然笑了起来,好像真的有什么值得发笑的事物,他一笑就停不下来了。
林斯静放下筷子一脸担心地转向他问道:“阿宇,你还好吗?”
封宇的声音在颤,他说:“真好笑。”
这种神经兮兮的状态一般人谓之为“破防”,哲雅嚼着虾饺脸上出现默哀的神情。
封宇开了好几瓶酒一声不吭地往下灌,林斯静终于坐不住了,他说:“阿宇,别喝了。”
封宇不听,开瓶器又拧开一瓶瓶盖,瓶内高压气体泻出发出尖锐的呲鸣,林斯静倾靠过去伸出手试图阻止他这如同自虐般的举动。封宇下意识用力想要挥开他的手,林斯静应该躲开的,可是他看不见,于是封宇的胳膊肘狠狠地撞在他脸上,林斯静痛苦地呜咽了一声捂着脸弯下腰,有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封宇!你干什么!”哲雅摔了筷子,“哗”地一声推开椅子站起来。
“没,没事,只是,鼻血......”林斯静痛得五官都皱在一起。
封宇脸色惨白眼神涣散,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已干了什么,看着地上的血他才有了反应,慢慢地站起来想扶林斯静,可下一秒他就整个人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双眼紧闭嘴唇发紫,只剩出气不进气。
“封宇!封宇!喂!你怎么了?”哲雅吓得又是拍他的脸又是掐人中,这一拍一掐不要紧,重要的是她摸到封宇身上一片冰凉像尸体似的。
哲雅也不知道自已脸上是个什么五味杂陈表情,她直起身,对着还不明所以的林斯静说,“得叫救护车,他好像酒精中毒了。”
“喝了多少?”
“大概五六瓶吧,白酒红酒香槟什么都有。”
“吐过没?”
“没有。”
“什么时候晕的?”
“不久,一晕就送过来了,也就过去十分钟左右。”
“气管插管和静脉输液都插上了,这边的建议是洗胃,静注纳洛酮,肌注维生素b1和b6烟酸。”
哲雅点点头说:“好。”
急救室的医生从电脑屏后面探出头看着坐在旁边鼻子里塞着纸巾的林斯静问:“你呢?你什么情况?”
林斯静瓮声瓮气地说:“没事,就是撞了一下,流鼻血了。”
医生把打出来的单子给哲雅,林斯静要跟着哲雅一起去付费取药,哲雅让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自已就好。
一直折腾到十二点多封宇才被转到普通病房,生命体征一切正常等待苏醒,林斯静熬不住夜头疼得厉害,哲雅让他先去旁边的折叠椅睡一会儿,自已守在封宇旁边。
凌晨五点多护士来给封宇换输液袋的动静把林斯静吵醒了,他摸到自已身上盖着的薄毯整个人的动作凝滞了一下在黑暗中缓缓地眨着眼睛。哲雅应该还在睡着,他的听觉很灵敏,能在呼吸机运作的低频躁声里清晰地分辨出她的呼吸声,安稳而沉静,如同规律的温柔的潮汐。他小心地慢慢地摸索过去摸到了她垂落在病床被褥上冰凉的头发,似乎比他想象的要长,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微笑,又控制不住的想要落泪。
哲雅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先前给林斯静盖上的薄毯不知何时跑到了自已身上,而林斯静安安静静地坐着目光望着自已的方向好像已经很久了,他平静的脸上滴落一个微笑,好像刚刚从很深很深的思绪里抽身出来,笑意一点一点漾开染上他的眼角眉梢,他说:“哲雅,你醒啦?”
“嗯。”哲雅含糊应了一声,脑袋还是晕晕沉沉的。
“我想我还是先回去吧,小玻还一个人在家里呢,而且我在这里的话你还要分出精力照顾我。”
“好,我给你打辆车。”
牵着林斯静快要走到医院大门口了,哲雅才稍稍清醒了些:“你一个人坐车回去真的可以吗?”
林斯静点头说:“没问题。”
把人送上了车,哲雅还是不放心,对开车的司机师傅嘱咐道:“师傅,我朋友眼睛看不见,腿脚也不太方便,能麻烦你把车开进松音苑里面把他送到家门口吗?别让他一个人。”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已经在后座坐好的林斯静心下了然,用热情洋溢的四川口音道:“要得要得,妹子你放心嘛,我肯定给你送到。”
哲雅连声道谢,最后对林斯静嘱咐道:“你要小心,别再受伤了。”
林斯静点点头,哲雅这才关上车门,目送司机师傅载着林斯静沿着医院外面的单行道驶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