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雅醒的时候已经是快十点了,她洗漱完走到窗前,看见林斯静蹲在花园里把越冬枯死的花草一点点从花圃里锄去。
他做得很慢,小玻摇着尾巴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时不时伸头拱他的手抢着咬干枯的花茎,林斯静用胳膊肘推了它几回都没用,于是脱下沾了土的手套拍拍它的头,他说着什么,隔着玻璃隔着满园的花哲雅听不清。小玻并没有得到教训,它好像更开心了,尾巴摇得更欢快,把林斯静扑倒在花圃里在他身上拱来拱去。
哲雅忍不住笑了拉开窗户喊道:“林斯静,要帮忙吗?”
林斯静循声看过来,无奈道:“你快来吧。”
哲雅拿着牵引绳过去把小玻拴在结满花苞的玉兰树上,转头帮林斯静拔杂花枯草,她拈着手里焦枯的茎叶问他:这是什么花?”
“是矢车菊。”
“要种新的吗?”
“虽然这是一年生的草花,但是它的种子可以自我繁殖。”说着林斯静伸手摸了摸那一层微微潮湿的被翻得松软的土笑着说:“也许那些细小的矢车菊种子正混合在土中等待着发芽。”
然后需要施肥,仿佛未卜先知,林斯静在半空中截住了哲雅伸向化肥袋的手,他说这是要戴手套的,不然你的皮肤会被烧伤,说着摘下了右手的手套递给了哲雅,哲雅嗯了一声,学着他的样子把那些颗粒状的化肥均匀地撒在花树根底下。
等做完这些哲雅把小玻放开了,她和林斯静一起坐在花园的藤椅上晒着太阳休息,
林斯静跟她分享自已种花的心得:月季要勤于修剪,不能让主藤上的一级分支缠在一起,一级分支上侧枝一年至少要修剪两次;茉莉花开后及时修剪的话,萌发新芽后顶端又会再度孕蕾开花,这样就可以看两次花开了;绣球花的花色其实受土壤酸碱度影响,酸性土花呈蓝色,碱性土花为粉红色......
哲雅静静地听着,林斯静心情很好,阳光照得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哲雅不想打断他。
微风吹拂,她坐在林斯静身边,穿着他的衣服用他沐浴乳洗发水,他们身上有一样的白兰香气,这气味在风里相融,不分彼此,很微妙的感觉,似乎他们已经变得很亲近很亲近。
林斯静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安静享受着两个人并坐在阳光里的时刻,他喜欢这样的时刻。
哲雅问:“你为什么喜欢种花啊?”
她是喜欢花的,喜欢一朵花盛开的样子,也喜欢一朵花衰败的样子,所以她曾把一束枯萎的多头粉橘玫瑰在自已的书桌前从大二摆到大四,毕业打包行李都时候她甚至想过把那一束干花带回家,但这都并不妨碍她认为种花是一件繁琐麻烦的事。
林斯静没有立刻回答,他好像在想什么,最终近乎不可察地轻叹一声,把那句对于他而言像诅咒像预言又像命运的话告诉了哲雅,“‘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在书里读到的一句话,一直很喜欢......”
他的声音虚弱渺茫,好像从很遥远的时空传来的一段将要消逝的电波:“我时常会做梦,梦见08年在马德里的那个夏天,我拿到了IMO金牌,当时我只有17岁......”
一种被他深深压抑着的痛苦翻涌上来,如涨起潮水淹没了他们的头顶,让人连呼吸都困难,哲雅忍不住喊了声他的名字,林斯静露出一个笑容,一瞬间所有灰败颓丧的情绪烟消云散,如同潮水退得干干净净,他说:“真可惜,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再也看不见了。”
他在讲一个以自已为主角的地狱笑话,神色如常。
那时哲雅真实地感受到了林斯静的悲伤,可当她想去确认时它已经消失了,好像它从没有存在过。
林斯静转移了话题,他问:“你饿了吗?想吃什么?今天已经初八了,大部分的店铺都开门了,我们可以出去吃。”
她每天的活动范围比扫地机器人还要小,林斯静很想让她出门走走,哲雅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算了。
林斯静也不强求,只说:“那我们还是点外卖,你想吃什么?”
“跟昨天一样点那个双人套餐吧。”
“好。”林斯静拿出手机开始点餐,好吃的就那么几家,他常点的也只有那么几家,他做这些已经很熟练了,他说,“我在备注里加上多放几包番茄酱。”
“不要无糖可乐。”
“嗯,两杯都不要无糖可乐。”
宁静的下午,两个人坐在一起晒太阳,微风吹动满园等待春天的花,小玻伏在他们脚边。
哲雅犹豫了一下说:“明天下午我出去一趟,我要去找哲渊拿回我的东西。”
她的语气很生硬,把个人的计划说出来等于把隐私分享给另一个人,她从来不这么做,她不习惯,但林斯静却和她分享了自已的所有,甚至包括他所有的电子产品,他把PIN码和手势密码全都告诉了哲雅,这种程度的信任简直令人震撼。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林斯静问,“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我自已去就可以了。”
林斯静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哲雅说:“你能把钱先给我吗?”
她说的是那65万,把这句话说出来对于她来说并不容易,林斯静是知道的,于是他没有太大的反应说:“可以,你要现金还是转账?”
“转账,明天我拿到银行卡就把卡号告诉你。”
“好。”
他完全同意,完全接受,没有质疑,没有追问,甚至没有任何的情绪表达。
哲雅闭上了眼睛,她已经说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了,她只知道她真的很需要这笔钱。她的确可以靠自已苦挣苦累用半辈子去攒出这一笔钱,可是那实在是太久了,等到那时候她已经老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勇气不是消耗品,也许她的理想在半路就烂死了,又也许她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
她不能再在垃圾一样的人和事上浪费时间浪费生命了,她已经浪费得太多了,但是......
“这是不公平的交易......”哲雅吐字艰难,几乎是一字一顿,但是她还是说出来了,这是她必须要说的话,“林斯静,你想过没有,也许,我在利用你......”
林斯静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在做什么,她对自我发起了严厉的道德指控,把他放入了审判席,听凭宣判。
他沉默不语,于是哲雅打算解释得更清楚些,那些功利的、卑鄙的动机和目的,她理应做出说明,可是就在她再次组织语言开口前,林斯静终于说话了,他说:“不,哲雅,这不是交易,这也不是利用,这是爱,你正行使在爱中你被赋予的权利。”
如果一个人被爱着,那么祂就获得了另一个人赋予祂的额外的权利。
爱不是冷漠,不是斥责,不是暴虐,不是嫉妒,不是发泄,不是凌辱,不是报复,不是纵容,不是伪装,不是虚荣,不是炫耀,不是自私,至少不应该是当她听见他说“我爱你”的时候直接在大街上崩溃到不成人形。
哲雅的心猛烈地抽痛,她说:“你还不够了解我,我有一千次一万次想远离你把你驱逐出我的生活,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回避依恋型人格,等这一切结束了我也许会一辈子躲着你,而这只是因为你见过我最狼狈最可怜的样子。”
“没关系,哲雅,这些都没关系。”林斯静望着哲雅微笑,阳光落进他的眼底,被照得透亮的眸子如同琥珀一般美丽,他说,“你不是说你要按照自已的意愿度过此生吗,那就这么做吧,不要浪费你的天赋,也不要放弃你的理想。你是独一无二的花,你只有在适合你的地方才能生根发芽开出奇异的花,就算不是在我的身边也没关系。”
“我欠了你的,我不能——”
“你没有欠我什么,哲雅。”林斯静打断了她,温柔而坚定地告诉她,“在爱里,人们从来两不相欠。”
哲雅和哲渊约在老城区那家开了二十多年的肯德基见面,那是这座海滨小城开的第一家肯德基门店,他们一致认为它有世界上炸得最完美的鳞片香辣鸡翅。
少年时代一同度过的无数个寒暑假里,他们喜欢并排坐靠窗的座位一边分享食物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光线明亮,联桌宽敞,冷气充足,玻璃上的贴纸遮住了他们的脸,他们却能看见外面婆娑摇曳的香樟树,还有被高耸的建筑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天空。
“你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回去了,他们说你一定会回来的。”
她穿着并不合身的羽绒服和过长的不得不卷起来的裤子,全身上下好像只有拖鞋是她自已的,她瘦了很多,病态的瘦,脸色不好,很憔悴,但她的眼睛却极亮,哲渊感觉得出来,她整个人状态变了,如刀锋开刃后上闪着寒芒令人感到隐隐刺痛,他顿了顿问:“过年这段时间你在哪?”
“借住在一个朋友那,病了一场,已经好了,我说过,我不会再回去了。”
他了解她,她从来说到做到,他把手边的电脑包递给她,“你的电脑、手机、钱包还有重要证件都这里了,我照着你那张单子一样一样找齐了。”
手机已经耗尽电量自动关机了,哲雅翻出充电器连上桌子旁边的接口充电,开机,从钱包里找出一张旧的建行卡,拍照,然后把那张卡递给了哲渊:“这张卡是妈妈很久之前开的,一直用来给我交学费的,现在还给她,里面有钱,那也是我还给她的。”
哲渊没有接,他几乎就没听过哲雅喊过“妈妈”,这个本是世上最温情的叠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很恐怖,令他几乎汗毛倒竖,他问:“为什么要给她钱?”
“在我的那一堆东西里,有一个很大的牛皮纸信封,那也是我要还给她的东西。”
“是什么?”哲渊几乎是立刻追问。
“很好奇?”哲雅笑了笑,“好奇就回去看看吧。”
她要走了,哲渊终于慌了,追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问:“你要去哪?”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哲渊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寻找着原因,试图化解他们之间突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隔阂,他说:“姐姐,我后天就回学校了,我不会告诉他们的,我——”
“你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是吗?”哲雅打断了他,她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为什么明明实习期工资只有两千却一定要搬出去住吗?因为每一次我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要听他们说起你,他们的钱他们的房子他们在乡下的地皮全部是你的,他们为你铺路为你规划未来,讨论着怎么跟你未来的妻子相处,怎么教育你未来的孩子。你和他们才是一体,你和他们才是一家人,而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没有。”
哲渊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哲雅笑得不屑:“你有什么可惊讶的,这些话你不是也听过吗,你在的时候他们也同样地说,重复不断地说,翻来覆去地说,但你只是沉默,你早就不是三岁小孩了,你早就知道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你在沉默中接受了这一切。”
哲渊张了张嘴却如鲠在咽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明白那不是突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隔阂,那是一道日积月累滴水穿石的天堑。
哲雅看着他,眼神悲哀:“你还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吗,你明明一直在享受他们从我这里剥夺的所有。”
“所以你也恨我了,对吗?”哲渊直视着她的眼睛问她。
他们对视着,僵持着,哲渊的神情是平静的,可攥着哲雅的手却那么用力,像是要拧断她的手腕,哲雅没有回答,默默别开脸。
“你不能走,我们现在就回家。”
不是祈使而是命令,就像那天父亲对她的命令,哲雅几乎是瞬间被激怒,她瞪着他开始挣扎,哲渊却不肯松手。桌子上的餐盘被打落到地上发出巨响,所有的东西摔成了一堆垃圾。年刚过出,店里食客不多,服务员闻声而来却站得远远不敢贸然靠近。哲雅气极了疯了一样踢他打他用手上的电脑包砸他的头,大叫着让他放开自已,哲渊却岿然不动,他已经长得很高了,低垂着眼睛看着她,他眼眶红了,眼泪蓄在眼底,哲雅终于安静了下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所以你要像你爸那样对我,用暴力压制我,逼我屈服是吗?”
“我没有......”
“你现在就是在这样做,轻轻松松。”
哲渊默默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哲雅抬起手看自已的手腕,已经被捏得青紫,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自已撒腿就跑把哲渊甩掉的可能性有多大,可能性不大,哲渊比她跑得快。
“你说你很喜欢它,你说死了也要把它带在身上一起烧,可是你的清单上却没有它。”哲渊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一只枫木八音盒,那是他自已攒钱为她买的生日礼物,可是她不要它了。
哲渊在流泪,他哭起来的样子跟她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安安静静的眼泪。
哲雅受不了这样,她服软了,拿过他手里的枫木八音盒放进自已的口袋里说:“好好,我会带着它的,不论去哪里我都带着它。”
“我以为我们以后会生活在一起,我还......”哲渊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说,“对不起。”
哲雅并不想听这一声对不起,该道歉的人不是哲渊,她也不想看见哲渊的眼泪,她的心口在隐隐作痛,她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她像逃似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