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的时候哲雅的话比平时多,只是她既不喜欢谈论她的工作也不喜欢谈论她的经历,她喜欢谈那些书那些人物,天马行空,不切实际,荒诞又放肆,只有谈这些的时候她才能轻松地笑起来,如同活着。
她说过,共同散步是她待人的最高礼遇,所以尽管林斯静并不懂得她究竟为什么给这一项活动赋予如此超然的意义,但是他依然很喜欢陪她散步。
所有的声音和气息交织、汇编、集成一个与现实并行的世界,他行走在那个世界如同行走于此世。
哲雅的手机响了,林斯静牵着小玻停了下来等她,哲雅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既没有接也没有挂,她就任它继续响着,对林斯静说:“没关系,我们走吧。”
对面挂断,铃声中止,不过一会儿,又打来,执着地响个不停。
林斯静说:“你接吧,我等你。”
他是好心好意,可是他看不见,他不知道哲雅的神情已经变了,哲雅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又认命地接起了那个电话。
她知道她又要痛苦了。
接通的瞬间,她听见对面很热闹,人声笑语声交织,搓麻将的声音哗哗响,老而故作威仪的声音嘘了一声,安静下来,他如同炫耀般吆喝着哲雅的名字。
他又要开始表演了。
他,他们,一直以来的表演。
她理当配合。
哲雅感到疲惫,但她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哲雅,你在银行上班还好吧?忙不忙?”咬字刻意加重了“银行”两个字。
听见了,全都听见了,所有人都已经通知到了,够了,别再说了!
哲雅已经有点承受不了了,但她仍是回答:“嗯,挺好的,还好。”
“单位里的人都还好吧?相处得来吧?“
“嗯,挺好。”
“什么叫还好?”
明显的不悦,他要听具体,要听故事,要听能让他赢得风光满面的部分,她这样的倦怠敷衍,简直就是在扫兴。
哲雅快要疯了,她说:“还好就是挺好的,大家人都挺好的。”
没那个闲心再弯弯绕了,他只想立刻马上享受到所有人艳羡的目光和溢美之词,于是又恢复了稳操胜券掌控全局的威仪问:“你现在一个月有七八千吧?”
一瞬间哲雅忍不住冷笑了一下,对面追问:“有的吧?”
“没有。”哲雅的声音冷得瘆人,但说完这两个字的后,如同某种报复心理得到伸张,她残忍异常地兴奋起来,她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那有多少?”他急了,不能变现的荣耀那有什么说服力?“五六千总有吧?”
“没有。”
“没有?”
还要问,还要问,一定要问到满意为止,一定要逼疯她为止,那就全都别想好过,都来面对现实,谁都没有做春秋大梦的权利。
哲雅说:“就三千,有点时候犯错还要扣钱,连三千的没有,爷爷,我就是个小柜员而已。”
“多少?三千?”
哲雅没说话,对面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在忙吗?”
“在散步。”
“好好,那不打扰你了。”
匆匆挂断电话,如此想逃离耻辱的迫切,一如之前想满足虚荣的迫切。
荒诞感和恶心感交加,终于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哲雅站在大街上突然大笑起来。
“哲雅,你......”林斯静关心询问的词句还没组合好,哲雅笑声戛然而止,她很认真地叫了他的名字。
“林斯静,”她的话里听不出一丝感情,她问,“你爱我吗?”
几乎没有犹豫,林斯静回答:“我爱你。”
哲雅愣了一下,她又笑了起来,几近崩溃,她停不下来,于是蹲了下去,继续笑,无法控制地泪落如雨。
林斯静感到悲伤,他本能地向她的方向伸出手,可她却几乎无情地挥开他的手,她不笑了,她站起来问他:“那你告诉我爱是什么?”
林斯静无法即刻回答,只在那两秒之间哲雅完全失控了,她逼问道:“告诉我啊,爱到底是什么?你被爱过,你告诉我啊!你们说的爱到底什么?为什么让我痛苦,为什么折磨我,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说啊!”
他说不出话来,小玻吓得贴紧了他的腿不敢出声。
“你们才自私自利!你们才令人失望!你们才最该死!你们全都该死!”哲雅恶毒地诅咒着宣泄着,“我恨你们所有人,你们骗我,只想达成你们的目的,你们全都是该死的骗子!我恨你们,全都别活了!全都去死——”
她停了下来,她看见林斯静那一双木然凝滞的眼睛里流下了泪。
他哭了,只是他好像没有知觉,他就那么站着不声不响。
哲雅惊呆了,她吓得连退了好几步。
剧烈的愤怒之后必有同样剧烈的悲痛,如同雪层化开露出其下亘古永存绵延无绝的大地。
默默良久,哲雅说:“你也是神经病,神经病应该远离神经病。”
气温断崖式陡降,寒潮席卷东南,大风雨雪。
哲雅去上班,冷风就像刀子一样,好像要把她的肉一片一片地从骨骼上片下来,太冷了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就会发痛,脆得像纸一样,好像用力一抻就会破裂,等红绿灯的时候,她把冻得发红发肿的手张开又握拢,感受着手指刺刺麻麻的锥痛,快乐得几乎要笑出来。
她想起小时候那些漫长无尽的夏天,她把自已一个人关在闷热到快要令人窒息的阁楼上,电风扇吹出了的风也是滚烫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着那些她根本看不懂根本理解不了的名家文章,汗滴下来晕开本子上的字迹。窗口正对楼下的小广场,太阳灼烈的白光炙烤着铺着白砖的地面,有十一棵银杏树,干枯得快要自燃,整个世界安静地只有蝉的嘶鸣。
等太阳下山,她就能拿着写得满满一本的本子下楼去找爷爷奶奶求得一声夸奖,她要的就是这个。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哲雅才意识到这一切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是何等的孤独、何等的悲惨,那是从她记忆深处反刍出来的一种极致的苦痛,以至于十数年后她居然无法消化。
真是可怜到了极点,哲雅如是想着,如是笑了出来。
哲雅回到楼下的时候,灰沉沉的天空下雪了,她伸手接住了一片完整的六边形雪花,它落在她冰得跟生铁似的手上不会融化,没有知觉。
雪夜里总是格外的安静,哲雅终于把给林斯静的东西写好了。
很小时候读入木三分的故事,她惊叹于王羲之的笔力,于是下意识地去模仿,渐渐养成了写字时笔尖用力的习惯,滚珠划过纸面,细尖的笔头如同锥子,凿下一个一个字迹,在纸的背面能看到一笔一划锋利的痕迹,如同字的骨骼。
日久天长她右手的中指第一节骨节磨出厚厚的茧子,还在读书的时候那茧子夸张到几乎成了一个结,家里人都很乐得见到她中指上的茧,哪怕那一段指节已经微微形变。似乎他们很是喜欢她忍耐痛苦的模样,就像人类喜欢蚌结出珍珠,但蚌不喜欢那颗被植入柔软腔体的粗糙砂砾,哲雅也不喜欢那个茧子,于是她就去抠,一层一层撕掉撕掉死掉的皮质,有时撕得血淋淋。
她轻轻地摸着纸上的凹凹凸凸的字迹,想起来那个初春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她失魂落魄地坐第一趟地铁穿过陌生的城市,眼泪在眼镜和口罩之下流淌根本无法停止,精神和身体都摇摇坠坠,她几乎要倒在其他乘客的脚底下,她怕自已会被摩肩接踵的人们踩死。终于,当颤抖的手推开问诊室的门,和医生对上视线的瞬间,她干涩的喉咙里拼命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救命。
她说,救救我,我要死了。
封宇又来找哲雅了。
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红发的年轻人穿了一件除了酷帅以外没有任何保暖作用的外套站在四面窜风的楼道里缩得像个猴子。
就在哲雅犹豫要不要去小区门口的罗森躲一会的时候,封宇看见了她,挥着手大声叫她的名字。
哲雅问:“你来干什么?”
封宇笑了笑说:“等你好久了,不准备请我去你家坐坐吗?”
他边说话边打哆嗦,脸上都冻得没血色了,更离谱的是哲雅看见他破洞牛仔裤膝盖开的洞里露出了白森森皮肤,哲雅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想在大冬天死她家门口。
两个人一起上楼的时候,哲雅又问了一遍:“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因为很久没见你,很想念......”
哲雅打断道:“是林斯静叫你来的?”
封宇正色道:“他从来没叫我来找你或者跟你说什么,这次是,上次也是。”
“那你来干什么?”
她第三次问同一个问题了,封宇无奈道:“你那么跟他说话,他心里难过,有些东西他自已说不来,他就不是那样的人。”
哲雅冷笑了一声:“他把我和他的之间的对话全告诉你了,然后你就坐不住了,你的热心肠发作了,跑来解决我?”
封宇反应很快,摆出一脸不可置信:“你难道没有朋友吗?情感受挫,情绪低迷找好朋友倾诉这很难理解吗?”
哲雅往门里的插钥匙的手停在半空中,回头看着他问道:”你能快滚吗?”
封宇笑了笑说:“我也是你的朋友呀,快开门吧,我快要冻死了。”
哲雅说了声活该,但还是把门打开了。
两室一厅,地方不大,狭小的客厅勉强挤得下一张餐桌加几把椅子,开放式厨房,一侧的墙被油烟熏得微微发黄,但瓶瓶罐罐、锅碗瓢盆都收拾得很干净,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洗洁精的柠檬香气。
与哲雅合租的是一对母女,小姑娘秀气文静,在附近的高中读书,走读,七点学校开始早自习,她六点多就得起床,总是轻手轻脚的洗漱。阿姨陪读,在附近的超市做收银,是很勤劳善良的人,总是角角落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小姑娘下晚自习回来都快十点了,阿姨回来更晚几乎是快十二点,哲雅几乎和她们碰不上面,一直过了几个月哲雅才后知后觉她们对自已的照拂。周末的时候小姑娘会坐在客厅的餐桌上写作业,哲雅路过的时候,只一眼就晓得这孩子的数学是一塌糊涂,于是她停下来教她,这一教便教到了现在。
哲雅接水烧开水,封宇的视线把小小的地方逡巡了个遍,缩站在一旁问:“没有空调遥控器?没有空调吗?好冷,陈哲雅,我要冷死变成僵尸了。”
“僵尸不是冷死的。”
“可是我快冻僵了,你也不希望看见尸体躺在你客厅里吧。”
哲雅把电水壶放上座垫,按下加热键,转身对封宇说:“过来吧。”
哲雅的房间很小,以至于封宇光是站着就好像占去了很大一部分空间,床、桌子、椅子、衣柜占去另一部分空间,堆在墙角的大纸箱里全部是书。
“坐吧。”哲雅把椅子拖了出来。
那是一把木的老式靠背椅,坚硬且板正,好在垫了柔软的坐垫,坐下去并不冰屁股,封宇乖乖坐下了。空调制热开到了28度,这是哲雅平时绝对不会打到的温度,她把椅背上搭着的毯子给他说“盖着吧”然后转头去充电热水袋。
“你的床上开动物园吗?这么热闹哇。”封宇笑着一一指过去,小熊、鲨鱼、兔子、猫猫还有小狗。
“再乱看我挖了你的眼睛。”
封宇故作惊讶:“啊?真的吗?这么凶残?”
“是是,我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哲雅拎着保温壶出去灌好开水回来,封宇放下手机倒扣在膝上,抬头看着她露出一个温良无害的笑容,这家伙长得实在赏心悦目,哲雅莫名其妙地觉得整个房间亮度都提高了几个勒克斯。
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哲雅在床边坐了下来,没有第二把椅子,她从来没想过会有第二个人到她的房间里来。
封宇问:“只有开水吗?”
哲雅说:“豆浆你喝不喝?在冰箱上,想喝自已泡。”
封宇闭嘴了。
“所以你找我干什么?可以说了吗?”
“你对他说的那些话太过分了些......”封宇的神情很认真,斟酌着措辞,“你应该知道,就他那个性格和为人,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那么重的话。”
“所以呢?你想要我去给他道歉吗?”
“你会吗?”
哲雅望着他的眼睛,回答:“不会。”
“为什么?”
哲雅移开了视线望向了窗外,高大林立的楼群、树冠上未溶化的积雪、粉色的冰冷的霞光,她说:“我做错过很多事,也错过很多事,但我绝不会去道歉也绝不会后悔。”
封宇很是惊讶,追问:“为什么?”
“因为我的字典没有原谅两个字,所以我从来不原谅别人也不接受别人的原谅,我的字典也没有挽回两个字,同理,我从来不挽回别人也不接受别人的挽回。”
封宇的脏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了,这简直匪夷所思,他说:”你自已听听你说得这种活法像个正常人的活法吗?“
“我本来就不是正常人。”
“那现在把这两个词写进你的字典里行不行?怎么写,拿笔写行不行?”封宇的语气无奈又无赖,他知道这不是“字典”,这是哲雅的人生,是她的认知。
哲雅笑了,她问:“你怎么理解人与人的关系,出现裂痕的关系还能复原如初吗?”
“能吧......”封宇有点不确定。
“可我觉得不能,不能就是不能,出现过裂痕的关系就算再怎么去修补维护矫饰都已经无法复原了,继续下去只会走向更加惨烈的崩裂破碎的结局。”
“等等,虽然我不确定我的理解是不是对的,但我觉得你的理解肯定是不对的。”封宇颇为笃定。
“原谅意味着无条件接受他人对自已的伤害,挽回意味着压低姿态委屈折损自尊,我知道有些人很轻易能做到这个,甚至这是人际关系中所有人习以为常的部分,可是我不能,我做不到。”
这对于封宇而言实在是难以理解,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能,你怎么这么霸道?难道你从来没和人闹过矛盾吗?你和别人闹矛盾的时候真的是这么干的?他们能忍得了你?”
“对,我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没人能忍得了我。”哲雅很平静地补充解释道,“他们也没必要忍我。”
“那你们怎么办?直接绝交,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吗?”
“对,就是绝交,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封宇望着她没有表情的脸,愣了一会儿问道:“你难道不会伤心吗?这样做你心里应该也不会感到快乐吧。”
“伤心......”哲雅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垂下眼睛,笑得有些讽刺有些残忍,她说,“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不能怎样。
封宇终于明白,在哲雅的心里郁结了一个死结,无法解开也无法消弭,林斯静没有办法,他也没办法,他只能叹了一口气,“这样活着太辛苦了,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啊?”
“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被真正原谅过,我想要挽回的也从来没被挽回过。”
“草,林斯静不会啊,只要你跟他道个歉,别说道歉了,只要你一句话,他完全能......“
“我知道,但是没必要,”哲雅打断了他,她说:“他没必要忍着怨恨原谅我。”
“怨恨?“封宇几乎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把这个词拿到日常的对话语境里用。
“所有的人为了得到爱维持爱,满心怨恨却虚与委蛇,这个社会里的所有的感情游戏不都是这样的吗?”
封宇无言以对。
两个人默默对坐,哲雅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六点半了,外面天完全黑了,她说:“你该走了。”
封宇突然问道:“你喝酒吗?”
“不喝。”
她回答得果断而干脆,封宇却好像没听到一样说:“我们去喝一杯吧,我请你。”
哲雅问:“为什么?”
“答应我吧,就当是我的请求,我可是很执着的,你今天不答应,明天我还会来。”
哲雅没有回答,她在思考。
封宇轻轻用手指戳戳她的肩膀拉长声音道:“我们走吧——走吧——”
“明天我要上班。”
“那就请假。”
“请不了。”
“那我明天来?你下班了我直接去银行接你?”
“不行!”
“那后天。”
“不行。”
“那大后天。”
“......”哲雅叹了口气说,“好吧好吧,我们现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