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潜鳞
阳春三月,春和景明。
天才蒙蒙亮,一辆辆马车便从街头巷尾出发,穿过街道,往开明街汇聚。
今天是潜鳞学宫三年一度招收新生的日子。
太祖皇帝禁私学,在各地都设有官学。
世家私藏丰厚,子弟们大多会在家中开蒙启学,对官学的态度可有可无、甚至于可以说是不屑一顾的程度,但只一处除外,那就是设立在都城羽阳之中的潜鳞学宫。
因着潜鳞学宫设立在都城,上位者若是需要征辟人才,往往都会从潜鳞学宫中选择,可以说,一旦入学潜鳞学宫,那就是半只脚踏进了仕途。
这个时代,要入仕为官并不容易,除开被上位者征辟,就只能走投靠一途,成为有官身之人的属官,但后者晋升却不容易,因此除非投靠的这个人本来就是自家的,不然大部分有点条件的人都会选择走前者。
而要被为官之人看上并征辟为官,自然要显露才学和品德,也就是要有真材实料还不够,还得有一个好名声,就得为自已造势,也就是所谓的察举。
进入潜鳞学宫可以说是走前面这条道路的捷径。
因此但凡谁家中有些门路,都会将家中子弟塞进潜鳞学宫之中,哪怕四年一过依旧没有官身,但多结交人才总是没有坏处,人脉关系也是一种难以割舍的资源。
再加上当今陛下也和先帝一样有着征辟潜鳞学宫学子为官的习惯,久而久之,潜鳞学宫的学子名额便愈发地紧俏起来。
潜鳞学宫学制四年、三年一度招收新生,每次招收最多不过百名,今年恰巧都招满了。
不过也难怪,这是当今陛下登基以来潜鳞学宫第一次招生,可不是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么。
这不,就算潜鳞学宫鸣钟的时辰是辰时,这会儿差不多才过寅时,这些得了名额的学子们便都一个个地出发了。
这也是为了在进入潜鳞学宫之前,能早早就对接下去四年的同席们有个大概的认识。
等马车都在潜鳞学宫前的街道上停靠完毕,或是赶车的随从、或是背箱的书童,都三三两两从马车上下来,同其余人的随从和书童交换起了见面礼。
小些的不过点心饴糖,大些的笔墨也有,这些东西对于一般的百姓来说算是奢侈品,但是对能进入潜鳞学宫的学子来说却是不值什么钱的,就胜在一个送得实在,都是能吃能用的东西。
这也算是但凡招生,潜鳞学宫门前惯常会发生的事情,因着无伤大雅,更够不上行贿之类,就成了默认的规矩了。
之后进入学宫,同席之间也能有话可聊,譬如你有没有收到我送的笔,我送的饴糖你吃了没有之类。
然而差不多就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天上便细细密密地落下了雨丝。
一场绵密的春雨就这样落在了学子们的马车顶上。
随从和书童们眼见着也交换完了东西,便回去马车上和主家汇报起在外头的时候见到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又把收到的东西交过去。
好在潜鳞学宫开门之前,这场雨便停了下来,天空好似被洗过一般澄明净彻。
有人提道:“原先宫里头传出来说要下一场好雨,果真如此,太史台的大人们可真是厉害!”
太史台的官员掌管天象的观测,同时也掌管记录皇家的历史。
“铛——”说话间,潜鳞学宫的钟声就透过牌坊传入众人耳中,紧跟着是第二声和第三声。
听到钟声,就知道是潜鳞学宫的大门打开了。
潜鳞学宫共有东南西北四门,世人以东为尊,因此学子们除非情况特殊,基本都是从东门进出。
从上往下看,潜鳞学宫外圆内方,外圆是人力挖凿出来的池塘,色如玉带,环绕着中间的潜鳞学宫,另四条大道贯穿东西南北,小道则是无数,区域之间,各种功能更是划分得清晰明了。
学子们纷纷下了马车,背上自已的书箱,到这里,他们的随从和书童等人都要止步。
也就是说,进了学宫,内里的一切都要自行解决了。
因而有些人慢慢就走近到了一起。
沅彧手搭在书童的胳膊上,撑了下就下了马车。
他抬眼看着前方的牌坊,想,这就是所谓的潜鳞学宫了。
“主子,奴没办法进去了,等您下了学,奴还在这里等。”书童弯腰垂眼道。
沅彧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接过书箱背上,然后抬步跟上前面的那些学子。
“同席!等等我,这位同席!”走出去没一段,便有人从身后追上了沅彧。
沅彧看着抵达身侧的那人,潜鳞学宫只招收十三到十六岁的学子,四年之后差不多正是能入朝的年纪——俗话说二十沐冠,但古代男子大都十四五岁就顶家理事,多有提前加冠的,也就是所谓的成年了,便拥有成家立业、入仕为官和主持祭祀的资格。
眼前的少年也约莫和沅彧一般大——沅彧今年正巧刚过十五岁——生得并不算多么俊美,他有些肉,但没到胖的行列,倒是显得有些可亲,加上在陌生的情况下能大胆搭话,沅彧觉得对方是肯定是那种很能吃得开的类型。
“在下……”来人拱手一礼,正要自报家门,见着沅彧却是愣了一愣,见沅彧止步看着他,忽地脸红结巴起来,“在下羽阳张远,字望之。”
沅彧闻言倒是一愣,暗叹自已先入为主——张氏在羽阳算是清流世家,家里基本都是读书做学问的,清贵得很,基本没几个油滑之人。
这么想着,沅彧同时好好回了一礼:“久仰羽阳张氏清名,在下旧鄣人士,名沅彧,家中长辈说我八字轻薄,字倒还未来得及定下,如若不弃,只管唤我沅彧或阿彧都可。”
“可是玉器的玉?”张望之看着他,倒丝毫不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因为沅彧生得白净剔透,眉心一点淡痣,加之洁白曲裾贴身,腰肢细弱有不胜之感,便猜测他虽此刻看着无甚大碍,八成幼时多病,怕是家中不敢起字,让他多担些什么。
“是‘彧蔚’的‘彧’,茂盛的意思。”沅彧便解释道。
“原来如此,你看着比我小些,我便托大叫你一声阿彧了,阿彧,我们往后是同席,一道走可行?”张望之道。
沅彧笑着点点头。
他来羽阳的潜鳞学宫的目的之一本就为了入仕做准备,广结善缘自然是好的,加上张氏在羽阳算是清流世家,名声都很好,因此和张氏的人交好肯定对他也是有好处的。
张望之见他笑,却又是一呆,红着脸走在了他身侧,说:“阿彧生得好似庙宇里头供奉的仙童。”
现如今世人多信仰道教,其他教派虽有,并不是主流,至于佛教之类的,似乎还没有传进来。
但无论何种神仙,基本也都是塑成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沅彧有点习惯地笑笑,他自然知道自已长得怎么样,本身相貌就不俗,加上眉心一点痣,垂眸敛目之间就看着有些悲悯感,在羽阳还好,在旧鄣的时候,有很多人见了他还会双手合十拜一拜的。
很夸张,但说实话,确实是好看的,然而再怎么好看,胎穿过来以后逐渐长到现在,日日看也习惯了。
“望之兄谬赞了,旧鄣沅氏一介寒门,承蒙望之兄不弃肯与我交好,可不敢承你这夸赞了。”沅彧笑说。
沅彧说旧鄣沅氏是寒门属于自谦,但也是有原因的,二世皇帝在的时候,他们家在羽阳居住,还是挺显赫的,可惜的是站错了队。
好在太祖父留了一手,牵涉并不深,即使如此,太祖父从当初的九卿之一,官至太仆被贬到旧鄣郡当一个小小的郡守,苟到他这一代,也就是四世皇帝、当今陛下即位之后才派他这个嫡系子弟来探探路,也是属于家族滑铁卢。
其实他们家嫡系子弟还是挺多的,为什么派沅彧过来呢,很浅显的两个原因,一则沅彧是穿越来的,从小到大有不少鬼点子,人比较机灵滑头,二则就是因为他的相貌了。
虽然才十五岁,但沅彧也是当地出了名的美男子一枚。
用他父亲的话来说,就是沅彧长得好看又滑不溜手,比较吃得开。
沅彧一边和张望之聊起《西游记》一边和人一起往学宫里头走,没一会儿张望之就很不值钱地被逗得眉开眼笑了。
“你哪来的故事,真是有趣极了,真有这只石猴吗?”张望之刚要继续问下去呢,前头便是别的学子堵着了。
抬眼一看,原来前方来了几个学宫里的师长。
“诸位小君子请随我来,”那老学究年纪很有一把了,发须花白,但脊背和身上的直锯一样板正,精神得很,腿脚也十分利索,“既然入了潜鳞学宫,证明诸位小君子家世才华都在很多人之上,但有些话要放在前面,进了学宫,诸位互为同席,同席之间无贵贱,倘或打闹生事,一应同等处罚,这都是学宫设立之初便定下的规矩,至于一应细则,学舍之前石碑均有记载,望诸位小君子有空便去查看,不求熟读,但求做到心中有数。”
“学宫建设外圆内方,外柔内刚,恰似为人处世、为官做宰之道,这便是诸位小君子要知道的第一课。”老学究捋着胡子说道。
“学生谨记。”不管心里如何想,在场的学子们面子上都做得很足,齐声应着。
“老朽是这潜鳞学宫如今的祭酒,并不担任诸位小君子的老师,至于各课司业,之后抽签取号,百名学子会一分为三,依照学舍内张贴的课业榜上的顺序安排课程,等你们上几天学自然都能认识。”祭酒听到学子们的应声,有些满意地转身继续往前。
“学宫南北一道为分割线,此刻我们正从北门进入,右边属于你们,一进去便是学舍,教授六艺之中的礼、书,数,再前边则为演武场,教授六艺之中的御和射,至于乐,则在最西边的乐坊,至北是学宫住宿的地方,你们的学长住在左边的几个院子,中间隔着墙,如若要住进学宫的,不可互相打扰,饭堂修建在演武场两侧,你们的在右边,左边依旧是你们学长的饭堂,亦不可互相打扰。”
“有些学子家中或有父兄曾入学过,想必对学宫的这些规矩有所知悉,但也有新加和重修的部分,不要想着已经全都知道了。”
沅彧听他絮絮叨叨,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不由地开始左耳进右耳出,再看旁边跟着走的张望之,一脸认真,不愧是张氏出来的,一家子几乎都是做学问的。
不过就他现在和张望之的关系,倘或之后分到一个班上,也不用自已多记了,。
不过不分到一起也不是不可,他安安分分的,能坏什么规矩呢?
再者说都是少年人,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坏了规矩至多打几手板,也无伤大雅。
再者说,校规这种东西都是学子们亲身一条条犯出来的,不然也不会说有新加和重修的部分了。
沅彧再往旁边看,果不其然也看到几个眼神发茫,思维涣散不在状态的。
由此可见从古至今没有人喜欢上学,沅彧想着,又看向张望之,好吧,书呆子除外。
和祭酒的絮絮叨叨比起来,这三月春光岂不更值得珍惜?
绕着学宫的池塘说是池塘,和湖也没什么区别,很大,夹岸种着杨柳,柳枝在三月的春风里舒展,间或轻点水面,便泛出轻微的涟漪。
学宫建设得也十分恢弘大气,钩心斗角,飞檐层叠,往远处看,中间的演武场绿草如茵,倒像是一片草原。
沅彧深呼吸了一口气,想着住宿的地方和上课的地方看着是比邻的,但实在是远,也就是家境不好的一些才会住进来吧,毕竟两餐食宿加起来一月也就只要五六个铜钱,别说在羽阳,在任何的地方堪称低廉了,也是属于某种优待——一百名额里面也不是全是世家子弟,也有一些贫苦的,大约十五个这样,是陛下特意给的特殊的恩典,这些人多是军队行伍里出来的孩子,送来学点东西,大多不等到毕业,一两年的也就出去了。
想想其实还有点残忍,但读书识字在这个时代本不是军队行伍里能接触到的,这些人回去军队里之后应当基本都能有不错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