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意料之外的是,一直到二人跟在称心身后出了廷卫所的门槛,才发现外头停着的车驾并不止一辆。
派出两辆车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让沅彧和辛驰两人分开乘坐。
辛驰倒是没有什么顾忌,在称心的示意下上了很快进入了后头那辆。
沅彧在前头的车马前驻足,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很快踩着条凳上去,称心和之前一样随行,只是这次没有进车内。
沅彧眼皮更加控制不住地狂跳了两下,姬无雪这是什么意思?
他来策反吕峰的这件事情是他们彼此之间的心照不宣,因而在廷卫所见到称心他并不惊讶,然而这种“心中有数”的状态在见到两辆车驾,外加称心也不跟随他进入车内之后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而这种飘忽不定在来到崇德殿的时候到达了顶峰,崇德殿是帝王私底下召见臣子的一处宫殿,功能倾向于处理政务,这次的事情涉及到吕氏,姬无雪选择这处宫殿召见他们无可厚非,甚至沅彧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哪有正经皇帝一上来就把人往住所带的?
问题是,姬无雪并没有首先召见他,而是让辛驰先入内。
沅彧知道是姬无雪救了辛驰,辛驰对姬无雪的忠诚和感恩或许是旁的臣子不能比的,只是就算只和辛驰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沅彧也知道辛驰这个人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他未必会说谎。
这对于姬无雪和辛驰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毕竟君臣之间最忌讳猜忌——古往今来,大多数皇帝最喜欢两类臣子,一种是直臣,这样的人不会说谎,即使说谎也能一眼看穿,想做点坏事也翻不出大浪,另外一种是小人,这样的人或许坏,但是欲望摊开在表面,弱点也暴露无遗,比较容易掌控。
辛驰是前者,更足够忠心,只是此时此刻,他的这种特征对于沅彧而言算是个定时炸弹。
他并不知道这俩人会在里头说些什么,而自已会在辛驰之后进去,万一有个什么对不上的部分……
果然皇帝都是搞人心态的好手,沅彧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手揣进袖子里,不管内里怎么样,表面上倒是站得一派气定神闲。
过了约莫一刻钟,称心才跨过殿门槛,说姬无雪让沅彧进去。
一回生二回熟,沅彧和姬无雪也不是第一回第二回打照面了,尽管心里发飘,不得不承认的是,忌惮防备的感觉削减许多,剩下的那部分催使着沅彧模拟起辛驰进入殿中之后会和姬无雪说些什么,但这样的思考也在见到姬无雪之后很快褪去,转变成面上的一片波澜不兴。
姬无雪坐在椅子上,朝着沅彧伸出了手:“不必行礼,辛苦阿彧跑一趟了,过来坐着。”
沅彧顺势将手伸出去,被姬无雪虚虚带到放着果盘茶盏的高几的另一侧落座,而辛驰则坐在他们的对面,姬无雪给他赐了张椅子,有宫人托着托盘,上面的茶盏和点心就是辛驰的份儿了。
“也只成了一半呢,不敢居功,”沅彧说话滴水不漏,“吕峰其实算是特别好拿捏的那种,毕竟年纪不大,从前在吕氏受到的待遇又……不过剩下的还是要陛下自已费心了。”
他已经做到了自已能做到的部分了。
“阿彧这事办得漂亮,势借得也好。”姬无雪用帕子擦了下手,拈了一块果盘里头的果脯,隔着高几抵到沅彧唇边,声音里却不辨喜怒。
毕竟是皇帝亲自喂的,沅彧只能张嘴将那块不知道是什么果子腌渍成的果脯叼进嘴里,机械地嚼动,可惜只能品尝出绵软的口感和酸甜的味道。
但很明确的一点是,姬无雪这是在点他说过的话呢——“陛下是疯了吗?这个沅彧不过是一个旧鄣来的小鬼,何以如此重视,甚至为了他都不依照律法处置我?”
能让姬无雪说出这种话来点他,辛驰果然事无巨细都交待干净了。
唉,辛驰这便宜兄长什么都好,就是人也太过直愣愣了。
快速咽下口中的果脯,沅彧才开口回话:“是借了些陛下的威势,沅彧知罪。”
话是这么说,他屁股都没动一下,这样的口头请罪显然并不走心,看得辛驰心底狂跳,偏偏在沅彧进殿之前,姬无雪就发话让他未经允许不得开口说话。
他头一次觉察到“圣意难违”这几个字所包含的无奈和惶恐,然而此刻除了垂下视线木愣愣地坐着,什么也做不了。
唯一能做的,大概就只有在心底祈祷沅彧不会因此触怒陛下了。
“嗯,胆子倒是大了许多,”姬无雪微微点头,倒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而是又拈了一块果脯,和之前一样递过去,等沅彧又张嘴吃了,才接着开口,只是却是对辛驰说的,“吕峰如今在廷狱里,但此刻还并未到使用这枚棋的时候,然他到底是受了些伤的,廷狱阴湿,辛驰,你即刻回去,多加看顾,至于旁的职务,且先放放。”
“称心。”他说完就喊称心,显然是让后者送辛驰出宫了。
辛驰担忧的视线在沅彧身上掠了一圈,但到底不敢抗命,只得行了礼,躬身退下。
与此同时,宫人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换掉了沅彧和姬无雪冷得差不多的茶,上了新的。
这下沅彧就端起来喝了两口,冲下果脯留在口腔中的甜腻。
姬无雪见此,沉沉笑了一声:“阿彧好放肆。”
“往后还可以更放肆些。”他又说。
沅彧差点一口茶水呛进气管,将茶盏放下,才听得姬无雪继续道:“吕氏现下面上还没有什么动静,只是拖得越久,孤的胜算就越大。”
“罢朝不是什么小事,”沅彧听他说到正事上,缓了缓神,“三公九卿的谏书不会少,陛下能挺住,吕氏却不能。”
自古以来,天子罢朝都不是什么小事,一般都是有大事发生,或喜或悲,无外乎婚事、丧事、战事一类,除这些以外的罢朝,往往就会触动官员们的神经。
这就不得不提到让皇帝最头疼的那一类臣子,那就是谏臣,此类多为文臣,把着自已的职责,日日崩着一根敏感的神经,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那叫一个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必要时刻就算一脑袋碰死也要说你哪里做得不对。
如果你不为所动,觉得对方死就死了,那就有得玩了,他们会像是糖葫芦一样一个串着一个,用鲜血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风骨。
听起来似乎确实都是些啃不动的硬骨头,然而恰恰是这样的硬骨头,他们往往是一朝的脊梁,让上位者不至于真正地闭目塞听。
因此除非是脑子坏掉了,没有哪个皇帝愿意真的打压他们。
姬无雪要罢朝,必定是要挨这些个谏臣的骂的,但只要姬无雪挺住了,很快他们就会去找原因。
这一找不要紧,原来是吕氏的人跑去刺杀潜鳞学宫的学子啊!
潜鳞学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太祖皇帝设立,为大泱培养和输送有才能的人的地方,里头的司业也有在宫中挂职的,更遑论他们之中估计也有不少从学宫里头出来的。
姬无雪就是要将这件事情闹大,让吕氏捅个马蜂窝。
“吕相是朝中的元老,大泱的柱臣,为我大泱鞠躬尽瘁,可潜鳞学宫是太祖设立的,里头的学子要面对刺杀这么可怕的倾轧,孤真是左右为难啊,”姬无雪漫不经心地说着,同时端起茶盏饮了两口,放下后继续道,“只能罢几次朝,好好想想应当怎么办了。”
真黑啊,沅彧听着姬无雪的这话,略一思索,接着他后面道:“就是说啊,别说吕相,吕氏一门有多少为国尽忠的子弟,作为被刺杀的学子,沅彧年纪小,又对大泱没有什么贡献,相比起来实在是无足轻重。”
沅彧说到这里忽地叹了口气,“何况这不是没事么,恳请陛下为大局考虑,沅彧愿意就此息事宁人,只当没有过此事也就罢了,何况刺杀沅彧的不是别人,乃是吕氏同一辈的长公子。”
“是么,孤怎么听说你数理甲等,还作了一篇‘定边之策’,听闻多位司业都颇为推崇。”姬无雪支颐,望着沅彧的眼中带着笑意。
因着近日罢朝,他没有着冕服,一身轻软的绫罗,若不是眉宇间萦绕的淡淡阴鸷以及上位者挥之不去的威仪,倒像是寻常高门氏族每日只做些调琴焚香之类的雅事的君子。
俊美得让人晃神。
这倒是奇了,沅彧忍不住想,先帝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将这个小儿子“抛弃”而不惹人怀疑与注目呢——端看如今这般风姿,婴儿时期必定也是生得不差吧?
可惜还没等沅彧想出个所以然,姬无雪继续演着:“只是吕氏的长公子,他不是在尚书仆射手底下做事么,应当与你没有交集,何以要出手刺杀你呢?”
还演上瘾了,沅彧回神,开始回姬无雪的话:“沅彧是作了篇‘定边之策’,只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拙劣之作罢了,张司业还令沅彧三日之内修整一番。
“至于吕氏的长公子,沅彧并不敢说,陛下想要知晓,只派人去查验一番就是了,只是绝不是那位在尚书仆射大人麾下做事的君子。”沅彧低眉顺眼地说。
“无的放矢可是欺君之罪。”姬无雪道。
沅彧没有说话。
姬无雪似乎也是终于演够了,最后道:“这事孤自会派人去查证,只是无论如何,吕氏也应当主动给孤一个交待,至于你,此事毕竟错不在你,若因着吕氏一门位高权重,孤便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岂非告诉天下人,只要站得够高,便可以肆意刺杀学宫里的学子,乃至于欺辱百姓?届时我大泱威信何在,民生何存?”
“既然司业令你三日之内修整出‘定边之策’,那这三日你便在宫中住下,至于学宫那边……”姬无雪说到这里,话头顿住。
沅彧赶紧说:“陛下,我今日刚销了在学宫里头的假。”
不是,演戏就演戏,差不多得了,怎么话题突然就绕到要让他在宫里住下了?
这学是上还是不上了?虽说他很难在潜鳞学宫学到什么新东西吧,但这学他似乎没有正经上多少天?
“无妨,”姬无雪道,“孤让人去替你说,何况出了这样的事情,难说不是因为孤之前宣召你入宫的过失,且安心住下,不必再推辞,孤这就叫人将紫宸殿的偏殿收拾出来,很快就到晚膳时辰了,用完之后,也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话一出口,便有宫人下去吩咐这事儿了,显然姬无雪并不打算给沅彧回绝的余地。
“陪孤走走去。”姬无雪吩咐完人去收拾紫宸殿的偏殿之后就起身,对着沅彧发出邀请。
“诺。”沅彧颇有些无奈地跟着。
其实姬无雪这也是好意,本身他处在风口浪尖上,人身安全确实无法保证,住到宫里,不得不说,安全系数呈指数上升,要知道别说是羽阳,就算是整个天下,除开长城边上,也没有比皇宫兵力部署更严密的地方了。
称心去送辛驰了,于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就是他的干儿子如意和一班子随行听差的宫人。
姬无雪说走走,这一走就走到了锦园。
锦园是羽阳宫中的花园,说是花园,占地面积极其广阔,除开花以外,亭台水榭、舞殿楼阁等等不一而足,能看得出来设计得十分巧妙,说是一步一景也不为过。
这样的花园,显然不是一朝一夕乃至于寥寥几人就能造出来的。
当某个工程精致繁华到了一定的高度,人甚至没有办法说出铺张浪费的话来,因为沅彧明白这已经不仅仅是属于一个封建王朝的皇室的园林了,它是一个国家在建筑工程领域的代表,是闪耀在历史长河之中的一颗耀眼的星辰。
这令沅彧不禁想起了秦朝的阿房宫。
阿房宫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为满足对豪华宫殿的需求而建,始建于秦始皇时期,但由于秦始皇早逝,阿房宫并未完全建成。
阿房宫的建设历时数年,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随着秦二世胡亥的被逼自杀,阿房宫的建设也完全停止。
关于阿房宫的毁灭,有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那就是西楚霸王项羽在攻入咸阳后放火烧毁了阿房宫,然而这一说法并没有得到历史学界的一致认可。
实际上,阿房宫的毁灭更可能是由于战乱和社会动荡导致的自然衰败。
其实也不只是阿旁宫,许多珍贵的建筑工程都被战争洗礼过,无论当时付出了多少工匠的心力和人力物力,建造得有多么精致巧妙和恢弘大气,最终都无法完整保存。
往后的人们只能通过那残余的片瓦只砖,去窥见历史的一角中那强盛的真实。
想到这里,沅彧不禁呢喃:“这样的瑰宝究竟要经历多少岁月,才最终化作了不可窥见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