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素面也要不了多久,没一会儿,那老人端着个托盘出来了,上头是用粗陶的大海碗装着的两碗素面,点缀着翠绿的菜叶子,上头各压了一双筷箸。
姬无雪站起来,将面碗从托盘里取出来,放到藤桌上。
“你也坐罢,”姬无雪示意老人也坐下,等后者坐下了,看沅彧还不动,自已先拿起了筷箸,接着催促,“阿彧快吃。”
沅彧就依言拿起了筷箸,伸进碗里挑动面条打算降降温,结果碗底翻出来一只雪白透着黄的荷包蛋。
沅彧眨了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姬无雪也从碗底翻出来一只同样的,只是他并没有吃,而是夹起来放到了沅彧的碗里,这才低下头,夹起面条送进嘴里。
他都在吃了,沅彧也不好夹回去,并且毕竟不是他和姬无雪两人独处,在别人的地盘,沅彧不好做太多小动作,只能接受了。
可惜那么大的一碗面再加两只荷包蛋实在不是沅彧的食量,又不是在家中吃不完还有人吃、人不吃还能喂鸡,这里可不会有人吃沅彧的剩饭,又不好浪费粮食,沅彧后半段速度慢下来,有些艰难地往里咽。
姬无雪这才出声:“剩了就剩了,蛋哪儿来的?”
他原意是想沅彧多吃点,可也没想把人撑出毛病来。
沅彧这才意识到这处也有养鸡。
老人跟着出声,不咸不淡地道:“鸡养在厨房里头。”
沅彧就放下筷子,笑了:“从前没觉得您会是这样的。”
老人望向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怎么猜到的?”姬无雪却开口问他。
沅彧就解释道:“一开始没猜到,现在猜到了。”
姬无雪会随便找户人家就带他吃饭吗?不会。
姬无雪是皇帝,放在第一位的总归是安全问题。
其次,也不是什么人家就连开门的人都能认得姬无雪这张脸的,这代表着这人肯定是见过姬无雪的。
看姬无雪这样也是不常出宫,那么对方见到姬无雪的地点大概率是在宫中。
能出入宫中,就算不是宗亲也得是有职位的官员,且职位还不能低,至少是能上殿参政的。
那么问题来了,开门的那少年看着还没自已大,哪来的大官当,谁又会准许他上殿呢?除非他是能上殿参政的官员的下属,被带着出入。
能上殿的官员很多,只不过就目前而言,沅彧所知道的人当中,能符合的人恰恰很少。
“我只是很意外。”沅彧印证了自已的猜测,很有些意外。
“意外我们之间会像现在这样一团和气?”姬无雪道。
沅彧把目光落向了老人,随后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沅彧见过丞相大人。”
吕相望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人,不必开口问,在猜到他的身份之前,任何人对他的揣测无非是为了权力汲汲营营、城府深沉手腕狠辣之类。
虽然这些猜测也并没有哪里出错,可人不是那么简单且片面的几个词汇能够概括的。
吕氏能走到鼎盛如斯的地步,没有一个当家的人是蠢货,会直接和皇帝走到绝对的对立阵营。
吕相缓缓开口,似乎在感慨,又似乎在回忆什么:“吕氏的先祖跟着太祖皇帝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才创下偌大的基业,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觉得吕氏无论获得多少都是应该的,这江山社稷本来也就有吕氏的一部分。”
他似乎并不畏惧当着姬无雪的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而姬无雪也似乎真的没有要打断他的意思。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或是家族能够真的永垂不朽、永享荣华,我如此,吕氏如此,姬姓宗室也一样,”对于这个,吕相似乎很看得开,“就有如日月交替,非人力能阻,乃是天意如此。”
这是沅彧第二次听到“天意”这个词,他想起左衡的话,指尖蜷缩,手掌在袖下紧握成了拳头。
“陛下不也相信天意么?”吕相对姬无雪说着话,视线却落在了沅彧身上。
他知道我的来历?!沅彧心底一沉。
姬无雪却并不惊讶于此,吕氏最鼎盛的时候,只要吕相愿意,他可以知道这天下任何一个角落里发生了什么,姬无雪就是知道这一点,当初吕氏往观星阁、往左衡身上查的时候,姬无雪并没有完全阻拦,只是要他将沅彧完全透露出去那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乎他就联合左衡使了些混淆视听的障眼法,就算是现在,吕相知道的有关于沅彧的情况也是真真假假的。
吕相这么说,不过是随口一句的赌博。
姬无雪好整以暇:“孤是信天意。”
“其实当初吕氏并不是没有机会成为这天下之主的,皇帝听起来也就是轻飘飘的两个字不是么?既然姬姓做得,那吕氏自然也做得,”他这话听不出来是真心的还是讽刺,总之绝不是好听的,沅彧觉得至少对吕相来说如此,“可惜天意选择了姬姓,吕相既然相信天意,又何必自苦。”
吕相没有回话,他似乎十分平静,到了现如今的地步,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够再挑动他的心绪,更遑论怒火。
也就是姬无雪是他的君,故而对于他平静之下的暗涌才如此了如指掌。
姬无雪继续道:“天意既然选择了姬姓成为这天下之主,那么姬姓就也是天意了……只是孤有些时候觉得,还是只有一个天意地好。”
他指向不远处的那片菜园子:“就好比说吕相的菜园子,播种施肥、浇水拔草,天意似乎也很给面子,这些菜蔬都长得很不错,在面汤里烫熟了也算得上清脆爽口。”
姬无雪说到这里,话音陡然一转:“可若是天意一场大雨将这些好容易长成的菜蔬都给淹死了呢?”
“正如吕相所言,没有任何一个人或是家族能够真的永垂不朽、永享荣华,你如此,吕氏如此,姬姓宗室也一样,天意也并不会永远眷顾姬姓的大泱。”
姬无雪挑起了唇角,他是笑着说这句话的:“介时,孤会成为新的天意,至于孤能担多久,吕相啊,活得长些罢。”
说完这句,姬无雪伸手握住了沅彧的手腕,把人带起来往外走。
沅彧被他的话所震动,一时间也没有注意到姬无雪一直到带着他出了吕相宅院的门都没松开握在自已腕间的手。
等到上车驾前,姬无雪看着还在愣神的沅彧,才施施然松了手。
他一松手,沅彧就反应过来了,抬眼看他。
“阿彧怎么这样看着孤?”姬无雪望着沅彧,后者十分专注地看着、或者说是打量着自已,一瞬不瞬的。
沅彧微微摇了摇头,抬步踩着条凳上车:“只是突然有些感慨……人各有志。”
其实算起来,姬姓和吕氏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单纯的个人或者有关于家族的恩恩怨怨,因此他们私底下相处的时候也并不会剑拔弩张。
作为身处权力中心的两拨势力,他们的矛盾是初心和政治路线的背道而驰。
他们都很在乎大泱,姬姓就不必说,这个偌大的江山是太祖皇帝带着人打下来的,而吕氏的先祖为了大业也付出了血汗——关于这一点,吕相并没有说错,这江山社稷确实也有吕氏的一部分。
然而他们双方所在乎的大泱却不是同一个大泱。
古往今来,百姓都是最安分不过的,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轻易冒险。
“起义”一词说得好听,那也是因为能够成功,否则也就是“造反”,会被打为乱臣贼子、会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很多起义成功的领袖到了后期反而听不得“起义”一词,因为他们验证了这个法子是行得通的,从而一旦有人来起他们的义,就仿佛被挑动了敏感的神经,旁的什么也顾不上了,立刻派兵镇压。
却忘了他们刚开始往往也就是想要带着手底下的人一起混口饱饭罢了,结果自已混上了,就不管百姓了。
一个国家的创立者们,他们爱的是一个怎样的国家?除开极少数的那部分真正将百姓放在心上的伟大领袖,他们爱的往往都是自已参与建设的生产资料。
吕相如此,这座江山有着他们吕氏的血汗,所以他觉得自已、觉得吕氏从中获取到多少都是应该的。
其实也很好理解——他们家在为着大业牺牲的时候,别人还在为求安稳无所作为,又怎么能怪如今被人压在头上呢?
然而姬无雪方才在吕相处的那番有关于天意的言论让沅彧看到了不一样的火光。
等姬无雪也坐进了车内,沅彧望着他:“现在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陛下,希望陛下不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诓骗我,若是一时想不到,也不必立刻回应,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给出真心实意的回答。”
“孤对阿彧从来真心,就算诓骗,也不会是为了诓骗而诓骗。”姬无雪没有说自已不会诓骗沅彧这样的话,因为很多时候,谎言的出发点并不都是为了利已。
一个人若是说自已不会说谎,要么他是个痴傻的,要么他是这个世界上最阴险的欺诈者、且所图甚大。
思及此,沅彧对于姬无雪的话算是满意,将问题问出了口:“陛下觉得,为什么哪怕是很小的一块地皮也需要领导者的存在?”
姬无雪放在膝上的指节轻轻敲了起来,一下又一下,似乎对于沅彧的这个问题十分重视,故而在很认真地思索该怎样回答,然而骤然看上去又十分地气定神闲,仿若成竹在胸。
“阿彧是在问孤‘为君之道’。”这句话一出口,他就轻轻笑了一下,看向沅彧。
因着两人落座而略显逼仄的车厢之内,沅彧抿唇:“是也不是。”
“陛下登基已久,但在那之前,先帝想必也派人教导过陛下,”沅彧说,“我是希望陛下能够抛开从前所学的一切,谈谈自已的看法。”
姬无雪闻言,沉吟片刻,随后对上了沅彧的视线:“那孤可要好好想想了,只是在回答阿彧的问题之前,不如来对赌如何?”
“对赌?”沅彧眉间微微一蹙,似乎是不解,又似乎觉得姬无雪这话十分突然且没来由。
“无错,就赌……孤会在夏苗出行之前给阿彧一个答复,”姬无雪微微颔首,“倘若阿彧对孤的答复满意,就得唤孤一声兄…不,哥哥。”
他记得沅彧小时候是对着沅斌唤过这个亲昵的称呼的,只是后来大了以后才变为了“长兄”。
况且沅彧不久之后又要多一位兄长,姬无雪觉得若是让沅彧唤自已兄长,那就真的是泯然众人了。
沅彧却对姬无雪提出的这个对赌微微瞠目,他嘴唇张了张,似乎有些失语。
……说真的,沅彧还真的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姬无雪这个赌约的即视感实在是太强了,甚至让沅彧幻视还在现代的时候。
那个时候学校里一帮子男生也是这样“爸爸”“哥哥”地赌来赌去,玩得大的还有“宝贝”、“亲爱的”之类的暧昧词汇,总之就是主打一个互相恶心谁也别想好过。
倒是来到大泱之后,沅彧就没再见过这么有人会这么轻佻了,人与人之间就算是互相打趣挖苦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
沅彧不可避免地抬眼觑着姬无雪,但见后者正襟危坐着,并无丝毫异色,似乎并不知道他提出的这个赌约对沅彧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姬无雪这么淡定,就搞得沅彧有些茫然了——怎么回事,感觉姬无雪好正经的样子,难道是他想歪了,后者并不是要恶心他?
说实在的,这事儿怎么看似乎也并不是沅彧吃亏,实际年龄不谈,现如今姬无雪确实是要比他这具身体的年龄要长上四岁,再者就是论及身份样貌,有姬无雪这样一个“哥哥”也并不是一件会丢脸的事情。
至于“恶心”一词,就更是没影儿了。
想到这里,沅彧觉得也不是不能赌。
“唔。”于是就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姬无雪唇角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既然如此,那阿彧就等着孤的答复。”
他这十足在握的语气,却不像是在说让沅彧等着他的答复,倒像是在说他在等着沅彧。
微妙地让沅彧眼皮都轻轻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