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坐后的猛然站立再加上怒火上涌,沅彧脑子发昏眼前发黑,但好在很快消退下去,鼓噪的只有胸中的一团火焰。
“不差?”沅彧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跟我说这里不差?不差在哪里?又好在哪里?”
“好在人命犹如草芥?”沅彧大声道,“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因为成人的羞耻心不肯喝奶,家里就把乳娘遣走了,如果只是遣走我也不说什么,后来他们说那个乳娘家里遭了灾,被遣走就没了生路,直接就投缳自尽了。”
“第一天,第一天就因为我的任性让人丢了条命啊!结果他们说什么?‘夫人生了个生而知之的小君子,还是家主大人一脉的嫡子呢’,话里话外只有艳羡,一条人命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几句闲话。”
“我要是那种没有良心的既得利益者也就不说什么了,我不吃饭他们就换掉厨子,我不读书,书童就帮我挨板子,生个病,府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噤若寒蝉,多阔的少爷命啊,一直到我有权发表自已的看法之前,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真是好舒服!”
他说自已少爷命,说自已过得好舒服,可话里话外只有满溢的讽刺。
“后来你和他们说我是什么童子命,沅府真是没落了,这样都没有放弃我另外培养他人,”沅彧继续道,“我想那有什么办法,一睁眼就在这里了,还能去死不成,反正会的东西多,我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应了他们的期望也就是了。”
“结果又被送来羽阳!”沅彧逼近左衡的方向,“羽阳是个什么地方,值得所有人汲汲营营,削尖了脑袋都要往这里钻!”
“我不是没有想过改变啊,我想,都到羽阳了,虽然是来趟雷的,但好歹自由些了,身边跟的都是熟悉的人,我也不会和别人一样动不动就打骂他们,”沅彧看着左衡的那双眼睛,“结果怎么样,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差点死祁青手里!”
他像是一头小兽,身处危机四伏的丛林,一个不慎就会落入虎口,因而每根神经都紧绷着,只消轻轻一个拨弄就崩断了。
“你知道,你肯定什么都知道!”沅彧伸手去抓左衡的袍袖,“你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人,你是不是能送我回去?”
袍袖被他紧抓在手里,牵扯出紧绷的褶皱,沅彧死死盯着左衡:“我原来的生活其实很不错的,虽然没有父母吧,但我学习还挺可以的,舅舅很喜欢我。”
沅彧的母亲爱上个不负责任的渣男,难产死在产房里,但好在她还有个哥哥。
沅彧自小生活在舅舅的庇护下,小时候是医生、保姆和佣人共同养着的,大了以后免疫力跟上了,身体就还算健康,不像是这辈子这么差。
他不算笨,也愿意努力,尽管舅舅没什么空管他,但他也有自已的精神寄托,家里离图书馆和博物院都很近,他可以经常出去玩,看书、看文物展览。
因为会把作业和笔记借人,他人缘也还不差,有能约出去一起吃饭的朋友们。
舅舅一直没有结婚,除开陪伴少了些,是真的把他当亲儿子对待的,无论是物质上还是其他方面,一直都没有亏待过他。
原本沅彧保送了理想院校的历史系的,都没有来得及去报到呢。
“……我还要给舅舅养老的。”沅彧想起亲人,近乎有些怔然。
他舅舅一忙起来饭都不记得吃的人,没有他提醒着可怎么办?
他又在这里当了十五年的小孩,舅舅是不是又老了十五岁。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左衡看着落在自已袖子上的那滴晕开的眼泪,微微阖上眼睛,“我帮不了你。”
沅彧直接扑上去给了他脸上一拳:“去你妈的天意!”
反正据说左慈也是半瞎,沅彧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着干脆也把这人捶瞎了了事。
另一边,两个小童要上前拉他,但到底差着岁数和个头,被沅彧的架势吓得不敢上前。
左衡挨了他一拳,只是苦笑一声:“这不是你打我一顿就能解决的事情。”
沅彧看他眼圈都被自已打得红肿起来,看着颜值都减了许多,到底还是收了手。
不为别的,他也是气上头了,差不多就得了,要是左衡反应过来告他一个殴打官员的罪,难说有什么罪责等着他呢。
何况左衡个子也比自已高,虽则看着一副谪仙样,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难保不会还手。
再一个就是他来到这里的事情很难说,不是他看不起左衡,这事儿真的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除非左衡真是神仙,但他要是神仙,也不至于躲不过自已这一拳了,就算是理亏由着自已打了一拳,神仙被打了也会红肿?
沅彧不觉得。
沅彧又坐到了地上,他因为爬楼梯的缘故,再加上刚才出手,差不多体力快要告罄,呼吸都比平时重上许多。
左衡在他跟前盘腿坐下,同时抚平宽大的道袍袖摆上被沅彧拽拉出的折痕:“发泄够了?”
“我不明白。”沅彧说。
他不明白,不明白如果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为什么上天会选择将自已送到这里,他不觉得自已有什么特别的,比他优秀的人有那么多,比他有志气的人也有那么多,退一万步,就算是此世,也难说没有想要改天换日的天才存在着。
自已不过是以史为鉴,有些事情上能打打信息差罢了,而且这还不是他原来的世界,历史也和自已所处的那个世界不一样。
他的世界,历史上都没有这个所谓的泱朝。
他更加不明白为什么左衡会知道他的来历,他知道多少,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在他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就找上门……他的病究竟是喝药喝好的还是真的因为名字。
左衡知道,那他有没有告诉另外的人,皇帝……对,皇帝为什么会让他先来观星阁?他也知道,所以想给自已一个下马威?
帝王心术……
眼见着沅彧越是思索越是面色愈发沉重,意识到不对的左衡开口:“皇帝是知道,但他不可能对你有任何试探和打压的意思,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就是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有可能对你不利,甚至也可能包括我,但是皇帝不会。”
沅彧抬眼看向左衡。
左衡没有别开视线,等到沅彧问出那句“为什么”,他就开口反问:“你对当今皇帝了解多少?”
“三世传位,十二岁登基的四世,现年十九,姬无雪,没了。”他甚至都不知道皇帝的名,只知道他的字,至于其他杂七杂八的消息,混杂的太多,沅彧觉得都不足以取信。
既然不足以取信,那就没有说出口的必要。
“外头的消息真真假假,但是太史台的记载不会骗人,”左衡缓缓开口,“毕竟没有哪个皇帝会蠢到杀掉史官,如果真有,那可就青史留名了。”
沅彧没有办法反驳,就拿他世界的历史看,野史野到一定程度就只剩下名字了,这还是在正史存在的情况下呢,如果不让写正史,那估计野得更加没边了。
再一个,古人真的对名垂青史有着特殊的执念,尤其是文官群体。
毕竟武官还能靠军功,文官却不行,于是什么撞柱直谏、唾骂同僚、当堂互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主打一个有种你就杀,族谱我单开,风骨传千年。
史官更是这其中的头头,从来秉史直书。
就拿春秋战国来说吧,因着世道太乱,弑君的事情不在少数,但是就两件被广为流传着,一个是连杀好几位太史的崔杼,一个是晋国的赵盾,前者是糊涂,本来杀的是无道之君,结果因为连杀太史遗臭万年,后者更冤,就问了史官一句怎么写的都被记载了下来。
因着这些史官的悍不畏死,几千年下来,可以说很少有君主敢得罪他们,就算是李世民这样开创的贞观之治的天可汗,问两句都要被蛐蛐。
“之后你可以找机会去查证,我先跟你笼统地讲讲,”左衡道,“按你现在的年纪,他比你大上四岁,这个年纪说多不多,但四岁已经是开蒙晓事的年纪了。”
“泱朝子嗣一向单薄,也不知道姬家人怎么回事,从上到下一应的痴情种,从来只立中宫,旁的妃妾一个没有,但就一个人,即使是不停歇地生,也生不了几个,何况女人产子是一件很消耗底子的事情,因此几位中宫的寿数都不怎么长。”
“三世往下的这一代就四位皇子,三位公主,其中还有位公主夭折了,算上前两代年纪大了的那些还有他们现如今的子嗣,宗室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没有多少,至少比起一些氏族来说可以说是子嗣单薄的。”
沅彧想了一下,宗室如今有多少他是不完全清楚的,有的生的少,一两个,有个生得多八九个的也有,当然夭折的也多,平均一下算他一代四个,四代下来也有三百多人了。
对于沅彧来说,一家子有这么多人,这样的数字实在算不上是单薄。
仿佛看出沅彧所想,左衡道:“也怪你在旧鄣,上头还有父兄,朝堂之内的这些消息你知道的不多,如今初到羽阳根基浅薄,这些事情没人和你说你也难查证。”
左衡这话虽然难听,却也是事实,为什么从古至今人人都向往权力中枢而不想当地方官,因为身处权力中枢,无论是消息还是资源都会掌握得更多。
说得粗俗点,皇子公主在宫里放了个屁,后脚羽阳内的这些个官员就能送上养胃的汤药了,但像是地方上的官员,可能皇帝都死了,都是等讣告发到跟前才能知道。
为什么秦始皇设立郡县制、统一六国文字和度量衡是那么大的功绩?就是因为越远离中央消息就越是闭塞,想要推广什么政策都会难上许多。
这也是秦始皇要巡游的原因之一,越是远离中央的地方,对于皇帝敬畏之心就会越少,当地豪强成为土皇帝和被煽动造反的可能性也越高。
再就是像是沅彧这样头上有着父兄的小辈,本来就远离中央了,又不会被当成最重要的那个来培养,对于皇室的事情,家里也不会让他全都知道。
尤其别看沅彧表面上看着总是乐呵呵的,毕竟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他对这里的人事物本身也有些逃避的心理,因此对于这些东西,能听的就听一听,不能听的就随他去。
来羽阳之前,家里倒是专门给他讲过一些东西,不过也是说些氏族之间的消息,有关于皇室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左衡提醒:“别忘了这是皇家,还得算上权力倾轧、互相屠戮、年老过世的,现如今算上那些公主的子嗣在内,也才共计一百二十多位而已,且居住在羽阳宫内的拢共也就十多位,其余的都在各自的封地上,因着吸取前人经验,泱朝皇嗣不过虚封,还要受到当地官员辖制,因此不过都是些受着供养的米虫,不被看在眼里。”
“旧鄣没有。”沅彧抓住了关键。
皇嗣虽说都是一些受着供养的米虫,但到底是皇家的人,比平头百姓要显贵很多,又有钱有闲,如果旧鄣也有,沅彧不会一点都没有听说过。
“你就一点不奇怪?站错队这样的事情,哪怕是牵扯不深被贬谪,能贬谪到旧鄣那样的南方富庶之地?”左衡望着沅彧,“从来贬谪官员都是发往苦寒之地或是穷乡僻壤,有能力的养望个十几二十年,未必没有折返的机会,没能力的,顶着官员的名声,到了地方也不过是缩起来努力活着,这就是牵扯进党争的下场。”
“郡守、郡尉、郡丞,地方上的官员最大的就是这三个,彼此监督牵制、呈鼎立之势,想要一家独大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左衡站起身来,向着沅彧伸手,等沅彧敛了敛眸色,隔着衣物搭在他的手腕上借力起身,他就将手收回来,带着沅彧往一面墙壁走去。
墙壁上都是竖立的架子,搁置着竹简、书册、器物等等五花八门的东西。
左衡带着沅彧去的那面墙上搁置的全是横版线装的册子。
他口中念着年月,弯腰从最底下抽出一本递给沅彧。
沅彧看他一眼,随后伸手接过翻开,第一页上画着屋舍,屋舍外站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有的身份较高,特征就比较明显,有的只是仆役,于是草草几笔勾勒带过,空白的地方写着日子,然后是一句“旧鄣郡守沅氏家主和 夫人沅林氏诞次子承”,意思就是旧鄣的郡守,沅氏的家主沅和,他的夫人沅林氏生下了第二个儿子,起名叫沅承。
但是“承”的地方被涂成了黑色。
那是沅彧刚出生时候,沅和给他起的名字。
他眼皮一跳,往后翻,有自已因为拒绝喝奶家中将乳母遣走的画面,旁边也写着记载。
接着往后,零零碎碎都是有关于自已的日常生活,记录得图文并茂,不可谓不用心。
这下不用左衡说,他丢下手上的那本去扒拉架子上其余的册子,从下往上,年年岁岁,沅彧从小到大的生活、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都被记录个完全。
整整十五年,事无巨细,堆成了这一整面墙的册子。
等确定了这一事实,沅彧的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
这是什么……楚门的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