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方才为何示意我多给他些钱?”回到车驾上,小丹霞坐定,随后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你能猜出我是让你多给他钱,就猜不到原因?”沅彧微微扬眉,对于小丹霞不知道原因这件事儿可以说是一点不信。
“他能叫出兄长的名字,”小丹霞却说,“我这不是怕他说漏了么?”
“说漏不说漏的,也并不怕那个,”沅彧缓缓道出了原因,“他能叫出我的名字,说明是见过我的,只是我却并不认识他,我平日并不爱出门走动,旁人认识我的途径大概率是通过学宫。”
“能在潜鳞学宫学习的人,无非是三种途径,靠家世、靠才学、靠主子,”沅彧思忖着,“他却是个匠人,明明不爱说话,却主动开口提钱,想必家中并不富裕……另外他年纪并不算大,应当是家中应当有在学宫里头上学的兄弟,因此才会听过、见过我。”
“方才我问他认不认识我,他也不答话,应当是不想让我知晓他的家世,靠自已本事吃饭虽说并不丢人,但他却怕影响到他的兄弟。”沅彧想想也挺替人心酸的。
“兄长好心肠,但常言道救急不救穷,就算我多给了他那么些钱,也花不了多久就没了。”
小丹霞说着,若有所思地拍了拍车厢里头放着的那箱子:“还是先回去试试看这东西印出来如何,若是成了,书坊的事情也该着手置办了,到时候且私底下问问那匠人的意思,看他愿不愿意来书坊里头,若是能成,还能专门砌个小一些的窑炉来用,要印刷书册,就算多做了几套活字块,也难保不会有临时有个缺漏或是损坏的。”
沅彧觉得小丹霞想得也并没有错,只是到底如何还是得回去试过才知道,于是只叮嘱了一句:“若是他没答应,也不可去查他的家世,左右我们有心帮他到这份儿上,若他自已碍着面子不愿意领情,还有别的人可选,不必给自已找气受。”
“这个自然。”小丹霞嘴上应着,眼珠子却转了几转,想着还是要多劝劝,默匠人会识字就不容易,再者他不爱说话,这样的人不容易惹上是非,另外他家中不富裕,若是能劝人来他们书坊干活,为着这点子恩情也会尽心尽力。
这个世界上不缺能人,但能人往往聪明,并不容易献出忠诚,她是还能找得到别人,但小丹霞觉得默匠人是最合适的。
在金钱和用人方面,长期浸淫其中的小丹霞有着最敏锐的觉察力和直觉。
回到家中,沅彧跟着小丹霞,去她院子里试验印刷的事情。活字印刷一般来说需要先准备一块铁板,再在铁板上加一个与所印版面相同大小的铁范,接着在铁范里放入松脂、蜡与纸灰的混合物用来黏合固定活字。
但默匠人给他们装活字用的盛盘就能直接用了,小丹霞听了沅彧的描述,一边更加觉得这个默匠人值得多费功夫收拢,一边将一只盛盘里头的活字块挪到一边,将盛盘空了出来。
至于粘合剂倒不多么麻烦,松脂、蜡都有现成的,至于纸灰,折腾了一会儿也就有了。
沅彧怕小丹霞烫着,这事儿也是指挥人做的,混合了这三样东西之后,沅彧用个小锅将它们加热,然后倒进盛盘里头,趁着还没凝结,推动活边将字块箍紧,然后在活字块上压了另一只盛盘,将活字表面压平整
至于排字,还得按文稿顺序挑选活字,再依照古人的阅读顺序,字块需要自上而下、从右到左地排列。
太麻烦了,左右只是为了先试试印刷效果,字什么的暂时没所谓,沅彧就干脆没去干这事儿。
“其实最好还是用铜或是铁做的盛盘,你看像是现在这样,一旦说要把字块重新取出来就比较麻烦,若是铜盘或铁盘,只需要把盘放到炉子上热热,里头的脂蜡很快就化了,活字倒出来,用水一冲直接干干净净的,很快能重新使用。”沅彧也想,但铜还好,铁都是被严加管制的,但凡铸造什么东西,不光要花钱买,还要到有司进行登记。
一旦有战争需要,这些铁制品还会被无条件追回拿去铸造兵器。
沅彧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封建社会么,就算是现代这方面也会有管控和限制,只是限制十分宽松,家家户户都能用得上菜刀铁锅之类的,国家也不至于把这么点大家伙用来做饭的家伙什给收缴了。
“清水来了。”小丹霞递过了清水和刷子。
沅彧就伸手接过来——刷色前,得先用清水将印版刷两遍,待湿润后再正式刷色。
刷色要求蘸墨少且均匀,沅彧做的最小心的就是这一步,因为这个步骤直接就关系到之后印刷的质量。
刷完了墨之后就是覆纸,沅彧还叫人准备了好几种纸张,都是不同的纸坊生产出来的,从厚度到质地都不一而足,洇墨的程度也不一样,就是为了多加试验,然后选出其中最适合印刷的品类。
沅彧左手捏住纸不放松,右手持干净擦子在纸背上从左向右将纸平整地印在版上。
印刷完后,沅彧小心地将纸张从印版上揭起,轻轻挥动晾干。
其实现在的纸张相比起来并不多么白,因为没有加漂白剂的关系,颜色不像是现代的那么刺眼,看上去就很舒服。
此刻印上了黑色的字,两相映衬看着就更漂亮。
可惜的是,沅彧拿到眼前仔细察看,别的倒是没什么,就是果然还是刷色的时候墨没有刷均匀,出现了部分字体洇墨、部分字体浅淡的情况。
这是需要勤加练习达成熟练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搞不定,至少沅彧自觉刷色的时候已经很小心了。
“这两排都好。”小丹霞怕他伤心,指着其中的两排字说。
只是她倒也不是说假话,那两排字确实墨迹清晰,看着也很规整。
“至少说明我选对了纸。”沅彧看着那两行字,然后又看看时间,连带着出门和回来加上试验的时间,已经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叫厨房炸些鸡翅鸡腿鸡块什么的。”沅彧一边把那两行印得很成功的字裁下来,一边想着虽然没完全成功,但方法是对的,还是需要小小庆祝一下的。
只是果然还是最好能用上可以加热的铁盘,铁的导热性也比较好。
于是顿了顿,又补充:“多炸些,我这边吃完了,带些出趟门,得送人的。”
不管怎么说,沅彧想,活字印刷这样利国利民的东西,姬无雪不出钱出力也说不过去吧?
正好也把书坊起名的事儿给办了,省得他自已想。
小丹霞是个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书坊还没开起来,她已经在带来的人之中选了些得力的,沅彧一丢开手,她就叫他们顶上,务必多加试验和练习,印刷出清晰好看的字来。
等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她依旧和沅彧一起,望着桌子上那堆裹着面衣炸得金灿灿的鸡,她也由衷地高兴起来,夹了一只鸡翅到碗里。
就说没人会在吃炸鸡的时候不高兴,沅彧想着,也不在乎在妹妹面前丢人,直接上了手,拿起一只鸡腿就开始啃。
小丹霞看他上手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仗着不在家中没人管她规矩,也有样学样。
兄妹俩吃炸鸡吃了个爽,沅彧难得胃口好,还吃下了大半碗鸡汤泡饭、不少炒菜,最后撑得直打嗝。
好在厨房里头怕炸出来的鸡冷掉,等他们吃完了,才着手给沅彧炸要带出去的那部分,不然沅彧很怀疑自已一坐上车驾就会因为吃得太饱吐出来。
于是歇了一会儿消消食,沅彧简单洗漱,重新换了身衣裳出门——原来穿的那身因为吃炸鸡不注意沾上了油点子。
别说,一旦真的想开了,饭量都上来了,沅彧想着,叫沅绮拎上食盒,坐上车驾直奔离火街。
他也是想着碰运气,就算姬无雪还在宫中,但离火街都是他的人,他留下装有印刷着那两排清晰字体的纸张的信封,姬无雪应该会很快找他。
至于炸鸡,姬无雪在就给姬无雪吃,他不在,离火街不还有不少人,他还佩戴了三璜朱雀纹玉组佩禁步,总不会连肉都没人吃他的。
到了离火街,沅彧让沅绮照旧在外头等着。
这会儿是白天,离火街上人还不少,不过这也是沅彧第一次在街上正常做生意的时候来,他拎着食盒很是新奇地看了一会儿才迈步进去。
无视了落在自已身上的那些来自旁人的视线,沅彧原意是想着去酒坊,结果经过面摊,就看见那有过照面的女人正挽着袖子、在案板上哐哐揉着面。
摊位上坐了不少食客,但她的动作很是利落,仿佛游刃有余。
女子注意到落在自已身上的视线,抽空抬了个头,看见是沅彧,动作顿了顿,随后揶揄起来;“小君子又上妾身这儿买面汤喝?”
“吃过了,来找人的,”沅彧闻言,唇角挑起笑了笑,“看你忙着,没好意思打扰你。”
“妾身确实有些抽不开身,”女子一边继续干着活一边回话,“小君子既然要找人,那就赶紧去罢,听说今日布行上了新花样,小君子要找的人八成逛去了。”
沅彧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姬无雪在离火街上?布行后院?
“多谢。”沅彧道了谢,脚步一转就向着不远处的布行去了。
布行里应当是真的上了新花样,人确实不少,沅彧差点被挤到,不过靠着腰间所佩戴的禁步,他畅通无阻地绕过了所有人来到了布行的后院也没谁上来阻止。
结果一进后院不得了,一堆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沅彧被盯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打眼一瞧,院儿里的地上还堆着不少箱子,几只敞开的,里头都是堆冒了漾的金银财宝,明晃晃地夺人眼球。
沅彧倒抽了一口冷气,对上那些人的视线,却见最里头似乎有人端坐着,被遮住的缝隙中露出一角衣摆,绸缎质地泛着莹润的光泽。
而看过来的人之中还有治粟内史郑远志。
“阿彧?”里头被遮掩住的人一开口,一院子人就齐齐让了开来。
端坐在里侧的人不是姬无雪是谁,他着一身便服,但衣服上的纹章一点没有便服的意思,金红色的龙鱼游曳在墨底之上,四周绣着卷云纹,以昭示这鱼游的不是水,而是天。
“诸卿,”姬无雪一边向着沅彧招手示意,一边介绍,“这就是那位写出定边之策的沅氏君子。”
他口称“卿”,沅彧意识到在场的约莫都是朝臣。
这些人都是人精,谁私底下还不知道他呢?姬无雪也是多余介绍。
然而姬无雪招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穿过那些人过去,期间还绕过了几只箱子。
姬无雪等他走近,将他拎着的食盒接了过去放到一边,随后开口:“得了,今日就到这,诸卿都领着各自的份额去吧。”
沅彧就站在姬无雪身侧,眼见着那些个朝臣摆列整齐对着姬无雪行礼拜别,随后互相帮助着把那些箱子盖上,抬起来离开。
成堆的金银财宝不消片刻就都被搬了个干净,看得沅彧下意识都有些肉疼。
不过一想,姬无雪应当也不会是那种花钱没成算的人,沅彧定了定神,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姬无雪将那放在一边的食盒拎起来,然后将自已的手腕握住,拉着往屋里去了。
还是上回下棋的那张美人靠,姬无雪将食盒放在几上,然后打开,看到里头一看就金黄酥脆的炸鸡,忽地笑了:“阿彧无事也不会找孤,可好歹还知道贿赂贿赂。”
从那晚他回答沅彧问题、沅彧追出来之后,姬无雪意识到他与沅彧之间的关系或许会迎来一个新的转变。
这个转变毋庸置疑是往好的方向的,可姬无雪近些日子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他今日也是天不亮就起身了,先是宫中再是这里,午膳也只是囫囵对付了一口。
直到方才才结束,不得不说,沅彧来的时间正巧。
姬无雪去净了手,拿着碗筷过来,夹起一只鸡腿,几口就咬得差不多,咀嚼咽下去之后才接着开口:“还是热的,阿彧叫人看着时辰做的?”
沅彧看他这样,不知为何,也没办法立马开口提及印刷的事情,点点头:“有好事,庆祝庆祝。”
顿了顿,又补充:“不过我已经吃过了,这份是你的。”
“又糊弄孤了,”姬无雪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但这次,沅彧能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愉悦,“也就是孤在,孤不在,就不是给孤的了。”
沅彧坐在美人靠上,掩在宽袖下头的手心虚地扣了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