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彧转过头看去,只见张望之站在亭外,两相对视,后者便快步走入了亭中。
郑秉文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抓着沅彧手腕的手。
张望之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
“望之?”沅彧方才听他叫自已的名字,但是进入亭中之后看向的又是郑秉文,一时分不清他是来找谁的。
“一会儿乐理课程,阿彧可别误时了。”郑秉文望着沅彧,又看看张望之,倒还算是给面子地退出亭外,一步三回头地回去学舍了。
沅彧这才明白张望之看向郑秉文是希望对方离开,好单独和自已说话,于是也示意张望之坐下说话。
张望之抿了抿唇,道:“我是来同阿彧道不是的。”
沅彧有些莫名:“什么?”
“之前阿彧被祁黛山带走,我袖手旁观实在是……”张望之说着说着,甚至眼圈都红了些。
沅彧见此,吓了一跳:“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哭了?!”
他伸手将张望之拉着坐下来,一时有些无措,一时又有些好笑,他之前看张望之并不算多么俊美,只是因着脸颊上有些肉,因此看着还算是可爱的行列,但这会儿眼圈红红的,看着倒是生出几分可怜来。
比不哭的时候看着可爱……
沅彧想着,又觉得自已的想法有些变态,怎么好好的喜欢看别人哭?
“好了好了,望之不要放在心上,那种情势之下,旁人都不敢说话的,我怎么会因为你不管我就生气?”
张望之这小孩倒是个性格特别执拗认真的,估摸着是因为张氏清贵所以生长环境好,所以被保护得很好,没怎么见过那阵仗。
“好了,”沅彧再次安慰,“我这不是没事?今日是因为隔了数日回到学宫,落下不少课业,因此费了些功夫翻书,望之也不希望我因此被司业责骂对不对?”
对付这样的好孩子,沅彧扯出了学业的旗子。
“你也不是因为课业,我看你怕是觉得司业讲得太简单了,就听了个开头,我看得出来,”哪料想张望之却揭穿了沅彧,他按下了他想要给自已擦拭眼角的手,继续道,“今日郑秉文来,你总共悄悄看了他三次,看他没有反应,就假装认真听讲,实际上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你怎么知道?”沅彧有些惊奇,“你不是坐在我前头么?”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张望之眼睛也不红了,转而认真起来,“总而言之,我确实袖手旁观了,阿彧你因此怪我也是正常的,所以我来向你道不是。”
沅彧叹气,只觉得张望之是不是真的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换个人,倘若为这件事情介意,他还会像是这样巴巴地上前找没趣不成?
“望之,我说句实话,你这性子好容易吃亏,”沅彧说,“再说句不好听的,你我之间也不过就是互换了姓名的关系,并没有多深,无论如何,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你不选择帮我,我觉得并不奇怪。”
“张氏声名清贵,想必家中也同你说过,怎么样都可以,不要牵扯和干预到别人的斗争之中,”沅彧微微整理了一下袖子,“然而无论如何,像你这样对结识之人袖手旁观的事情算不得多高尚,我若心眼小一些,你巴巴地跑到我这儿来倒不是,我必定想法子磋磨你一番。”
“可我并不是,”沅彧的神色很平静,“但要说对这件事情一点也不介意那也是不可能的,我初到羽阳,根基浅薄,对于旁人的袖手旁观固然有心理准备,但多少还是会感觉……羽阳这潭水太深了,望之,既然做出了选择,往后便好好读你的书。”
沅彧站起身来:“虽则分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不会少,但也请望之不要同我亲近了,这不是因此怪你,是真的在为你着想。”
沅彧说着,轻轻抚弄了一下自已腰间,示意张望之看自已腰间系着的禁步。
等确定张望之看到了,他又说:“之前也多谢你往我家中递消息,门房与我说过你派了人过去。”
张望之见他字字恳切,也是真的为了自已好才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又是羞愧又是茫然,羞愧于自已的袖手旁观,又茫然于自已结交的人往后的疏远。
其实沅彧说得对,他们相识也并不久,然而张望之一想到往后他和沅彧之间再不得亲近,又回想起他方才在亭外见沅彧和郑秉文之间的牵牵扯扯、亲密无间,一时间又仿若一颗心被针扎了似的,细细密密泛着刺疼。
“是我错了。”张望之垂眼道。
“望之怎么不明白?”沅彧轻轻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设身处地,我也会同你做出一样的选择。”
迎着张望之的视线,沅彧真的有些无奈,接着道:“你也看到我腰上的这禁步了,你大父也是昨日进宫,听闻现下都没有回转,这样的关口,望之你的确不应该与我有过多的牵扯。”
眼见着张望之垂着眼睛,沅彧微微叹道:“好了,乐理课快要开始了,回学舍吧。”
沅彧也是真的为了张望之好,这孩子被保护得太好了,又很听话,估计也没有见过太多的黑暗面。
沅彧一方面对此不敢苟同,一方面又是有些羡慕他,也愿意为着他是第一个同自已打招呼的同席而维护他的这份天真。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儿上,沅彧率先迈开步子从亭子里出去,赶往学舍的方向。
张望之明白沅彧确实是设身处地在为自已着想,沅彧被卷进祁黛山和郑秉文之间的这点纠扯里,昨日又被宣召入宫,腰上就配上了陛下赐的禁步。
陛下一直存着拉拢张氏的心思,他大父担任着管理宫中典籍珍藏的职责,可谓桃李满门,又因为他们家几乎从不参与到那些乌七八糟的斗争之中,名声十分清贵。
他也知道陛下正是看中这一点,才一直存着拉拢张氏的心思,在他大父还没有做下决策之前,他确实应当如沅彧所说的那样,离无论是沅彧、亦或者是其他明面上是陛下那边的人的存在远一些,免得旁人见风就是雨,生出些无谓的猜测。
然而越是清楚沅彧是真的在为他好这一点,张望之就越是感到羞愧和难受。
沅彧这样的朋友是很难得的,他不会因为自已的身份而对他客气,之前座位的事情就是如此,现下也没有因为自已的袖手旁观而心怀记恨,反而字字句句都是为他着想。
然而当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沅彧这么好的朋友了。
张望之抬步跟在沅彧身后,隔了好几步的距离,看上去就像是两个人各自单独走着。
下午的是乐理课,要去学宫最西边的乐坊,这是他们唯一不和学长们分开教学的课程,其他就连演武场也都是分割开的,只是上乐理课的时候,他们各个班级也是分开的,能不能碰上那主要看排课,这倒是很像是沅彧还没来到这里的时候——学生们统一去综合楼上艺术课,只是教室分开。
沅彧回到学舍稍微收拾了一下,拿了乐理课要学的谱子,便跟在或是凑堆或是稀稀拉拉走着的同席们后面。
“你和那书呆子说什么了,”郑秉文看张望之有些失魂落魄得单独走着,往前跑了几步与沅彧并肩,同时低声询问,“弄得他这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沅彧摇了摇头,不欲在这个话题上与人多说些什么,只问他:“一会儿乐理课,你选什么?”
六艺之中的乐,指代的是六乐,分别为《云门大卷》《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六套乐舞,分别用于祭祀天神、地神、四望、山川、周师祖以及周代祖先。
但是这个世界进程虽然大同小异,导致朝代与人名也无法一一对应上,再加上这些也不是谁都能学的,潜鳞学宫就只教授乐理以及乐器的演奏。
不过这个时代的乐器很丰富,有打击乐器,例如鼓和编钟,还有吹奏的箫、笛子,弹拨的乐器有古琴、琵琶和阮。
乐器没有高下之分,但音乐本身有门槛,分为雅乐和俗乐,前者是用以祭祀天地、祖先以及朝贺、宴享等重要隆重场合的音乐,因此往往需要多人合奏才有味道,后者就是流行的世俗之乐、民间音乐,比较新兴。
不过这两样学宫内都教。
说句实话,乐理课学好了还是很吃香的,起码不愁就业。
宫中有专门负责掌宫廷音乐的排练、演奏、整理,以及音乐艺人的管理的乐府,属于在编归少府管理的部门。
但既然是部门,那就有部长,乐府的最高职位是太乐,这个就属于九卿之下的官员之中比较靠前的,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嘛。
也因此,不少没什么大志向的氏族子弟都喜欢往乐府里头挤,每天快快乐乐地排练和交流音乐,既有官职在身,日子也过得那叫一个美好。
并且除开在编岗位,一些有钱有闲的高官以及氏族也会在家中豢养乐人用以祭祀祖先和宴会享乐,可以说既清闲又不愁吃喝,而且很容易获得主人家的打赏。
“我在家中已然学过琴笛两样,”郑秉文道,“但我还是更喜欢笛子,声音清亮,也比较容易。”
身为氏族子弟,六艺是必学科目,不会等到进入学宫才接触。
沅彧闻言就道:“我就学了样琵琶。”
其实沅彧原本想要学鼓来着,只要学会打节拍就行,奈何打鼓也是个力气活,沅彧体力实在跟不上,像是管乐一类吧,又需要很大的肺活量,只琵琶和阮只要坐着弹就好了。
这两样在沅彧看来也差不太多,再加上他熟悉的一些曲子,例如十面埋伏之类都是琵琶曲,所以小时候沅林氏让他选,他就选了琵琶。
倒是他大哥是个练家子,选了鼓乐,还学得很不错。
“我就猜到你不是琵琶就是阮,”郑秉文笑了一声,忽而意识到这是在嘲笑沅彧,又赶紧刹住了,辩解道,“琵琶也好,就是比笛子难了些。”
沅彧也笑:“想笑就笑罢,你想的也没什么错,我就是纯粹偷懒。”
他们俩这边言笑晏晏,祁黛山还走在张望之后面一点,他看看前方的沅彧和郑秉文,又看看后边光看背影就十分失魂落魄的张望之,暗道,看来他之前同沅彧说的话,沅彧并没有听进去。
像是张望之这样被保护得太好的书呆子最是容易钻牛角尖,到时候闹起来,也不知道沅彧如何收场。
他想着,又仰起头看天,看那云的形状,虽然此刻还阳光普照春意融融,但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上完了乐理课就得下雨了。
乐理课往后是射艺,演武场没个遮挡,怕是上不成,一般这种情况,多半会提前散学。
祁黛山眼睛扫过前方的人,没有一个人记得带伞。
那怎么办呢?他也没有带,乐坊倒是有伞,但今日甲字学舍的那些学子下午排了三堂课,因此时间紧凑,肯定要比他们提前上完,到时候估计也剩不下几柄了。
话又说回来,为何太史台没有传出要下雨的消息?
祁黛山敛了敛眸色,跟在后头,终于在课钟摇响之前到达了乐坊。
沅彧走进了上课的学舍。
乐坊也有很多间学舍,但他们的课程表都会贴到学舍前,当然也包括上课的地方以及负责课程的司业。
他们的这处学舍门上挂着用以区别的木牌,上头写着司业的名字。
沅彧因着错过了好些天的课程,只看了一眼,随后就跟着同席步入其中。
因着不是第一次上课的关系,地上散落着蒲团、软垫、厚席之类的,除此之外,可坐的地方还有胡床以及高腿圆面的凳子,就是为了方便学子们扎堆讨论和互相学习。
沅彧眨了眨眼睛,心想,看来这是一门自由程度很高的课程,司业应该也很好说话。
他走到墙边的架子上取了把琵琶,小心拿下来,又取了副拨甲戴上,拨动琵琶弦听音色准不准。
结果发现音色很准,也不用调试。
不过眼见着下一瞬司业就从门口进来,他于是就近找了张圆凳坐了下来。
司业没有管他们,兀自将上堂课的进度给复习了一下,他选择的乐器也是琵琶,但不知道是不是沅彧的错觉,他在琵琶上弹了一声之后,就往沅彧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动手调试音色,才开始教授接下去的。
等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样子,他教完了,就让众人照着方才教的和乐谱自行练习,眼睛却盯住了沅彧。
这时候和沅彧离得近的一个同席就低声提醒:“你拿的好像是芮司业之前调好的琵琶。”
沅彧听到这句就是眼皮一跳——不是吧!他看架子上那些琵琶看着也没有区别啊!每把都一模一样。
这司业也不自已弄一把琵琶,或者打个标记什么的吗?
正想着,却见那司业直直朝着自已走了过来。
沅彧赶紧站了起来——天老爷,继网传“领导夹菜我转桌”、“领导开门我上车”等社死行径之后,这下我也有“司业调弦我拿走”的“业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