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彧执黑?”姬无雪有心让他。
“不妨猜子。”沅彧从棋钵里抓了一把棋子。
姬无雪猜:“双数。”
沅彧把棋子放到棋盘上,打眼一看五颗。
“看来还是得阿彧先下。”姬无雪莞尔。
于是沅彧归拢了棋子,随后开头便占据了天元。
姬无雪就跟着着手,一边下一边道:“阿彧明日要考试了。”
似乎是闲聊。
沅彧手里捻着棋子应声:“考策论与数理。”
这时候的策论还不像是明朝那般讲究八股格式,只需多注意些辞藻、言之有物即可,类似于命题论文,至于数理,也是六艺之一,即“数”,也称为“九数”,分为“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数”、“方程”、“赢不足”、“旁要”。
但除开这些之外其实还有“重差”、“夕桀”与“勾股”。
无论时间与空间,数学就是数学,是一切科学的基础,因此这样的难度对于沅彧来说完全就是洒洒水。
倒是策论要多加注意,毕竟数学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策论因为是文科,反而能有很多发挥的空间,他最好是不要写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出来。
姬无雪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开口:“好好写,想写什么写什么。”
沅彧落子的动作微微僵了一下才顺利将棋子落在棋盘上。
“孤知道你在犹豫些什么,但你不是已经想着要帮孤了。”姬无雪说的是吕氏的事情。
“什么都瞒不过陛下。”沅彧倒是并不意外,面前这位可是手眼通天,分明还备受吕氏辖制,可这离火街的存在便足以说明姬无雪的手段。
“陛下烦恼的并不是吕氏,或者说,不只是吕氏,没有了这个吕氏,还有下一个吕氏,豪门氏族作为皇权的附属品,一旦成势,要解决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豪门氏族作为地方一霸,古往今来但凡揭竿举事的,就算占据了一方,也少不得和地方氏族合作,因为其根深蒂固的掌控力,可以帮助举事者迅速控制住当地的一切,包括人、包括钱财。
而高门大户培养人才的资源更加丰沛充足,一个王朝的建立初期,上位者总少不了人才的辅助,就连诸葛亮这样的,不也出身于名门琅琊诸葛氏?什么“躬耕于垄亩”那都是谦辞罢了。
于是便有了“百年王朝,千年世家”一说。
沅彧斟酌一番,落子的同时问道:“敢问陛下为什么要想要解决吕氏?”
姬无雪知道他这会儿口中的“吕氏”即是豪门氏族的代称,开口:“中央设三公九卿,地方上依照郡县设有郡尉、郡守、郡丞,县尉、县令、县丞,三老、啬夫、游缴,还有亭长、什长、伍长,以保证权力收归,政令下达通畅无阻。”
沅彧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陛下是觉得吕氏成了其中的阻碍,放不开手脚。”
看这样,姬无雪并不甘心做个守成之君,他想动刀兵、想要建功立业,也想要完全地掌握住这个国家,想要实现他胸中所怀有的理想。
“这个天下安定得太久了。”姬无雪道,“以至于并不安定。”
沅彧品味着他这句看似前后矛盾的话,曼声道:“无论如何,我会帮陛下解决吕氏,但沅彧也怕那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吕氏需要解决吗?需要的,它独大太久了,已经成了这个国家的拖累,其实豪门氏族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家独大,阻碍前进的道路。
但豪门氏族的存在真的没有好处吗?并不是的。
因为皇族也是豪门氏族之一,它也不能成为独大的那个,若是有明君还好,若是碰上个昏君,无人制衡,就会毫无节制,戕害无数无辜的人与事物。
“孤知道阿彧担心些什么,君、臣、百姓,譬如三足之鼎,必得高低均匀,不然鼎中盛放的社稷便有倒悬之危,这是孤的想法,也是孤的保证。”
他知道一个专横独裁的帝王对于社稷来说是多么危险,因此也不会放任自已毫无节制。
沅彧并不完全相信姬无雪的保证,他不是那种别人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什么就信什么的人。
然而毫无疑问的是,姬无雪的态度是好的。
于是沅彧开口道:“陛下是如何想的,说句冒犯的,我并不相信,然而权力与地位既是蜜糖也是砒霜,有一天陛下违背了自已的初衷,自然会有相应的后果需要承担。”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昏君会付出生命,史笔如刀,暴君会背负骂名。
一盘棋转眼之间已经下了将近一半,沅彧落子的速度也变慢了,然而他的思维并没有僵持,继续道:“解决吕氏,我有下中上三策。”
姬无雪当即道:“请沅小先生赐教。”
沅先生就沅先生,还“小”什么“小”,别人只当我是十五岁,但是这人会不知道自已活了两辈子?
沅彧一边腹诽一边开口:“‘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这下策就是命人取了吕氏的族谱,提刀上门,按着名字一通乱杀,干干净净。”
话虽这么说,沅彧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下策,最多就是杀孽太重,人家黄巢不就这么干的,几乎彻底铲除了延续八百年的门阀氏族,为底层民众带来了曙光。
然而这样的大开杀戒弊端也是十分明显的,会导致经济倒退、珍藏流失、人才锐减等,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样的损失也是很惨重的,恢复起来并不容易。
“若孤想这么干,早就已经动手,何必等到现在?”姬无雪道,“再者杀人也是为了解决问题,问题解决不了,就算取了所有门阀氏族的族谱一个个按名字都杀干净也无济于事,总还会有新的门阀诞生,何况他们也并非十恶不赦,孤还用得到他们。”
“下策并不可取。”姬无雪拒绝了。
顿了顿,姬无雪又道:“再者若孤真选取了这下策,阿彧不会一回去就收拾行囊躲回旧鄣?”
他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落子。
其实这套棋并不多么华贵,是用竹木制作成的,棋子中的黑子也是染黑的,相比起那些喜欢用美玉宝石制作棋盘和棋子的有钱人,姬无雪的这套棋可以说是十分简朴了。
然而无法否认的是,姬无雪的棋力很强。
相比起沅彧的兵行险招擅长突袭以奇取胜,姬无雪下棋的路数大开大合,力图以力破巧,更舍得以小换大。
如果说沅彧手中拿的是一把行刺用的匕首,那么姬无雪手中就是一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长槊。
沅彧观察棋盘上棋子的走势,下意识想到了“荆轲刺秦”这一典故。
一想到这个,沅彧额角就有些冒汗:“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是回旧鄣,也只能躲一时,激怒了陛下,得不偿失。”
姬无雪是什么怪胎?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下棋,才能把一盘棋下成这样?
走一看十纵观全局,这样的眼界和路数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的,见微知著,姬无雪这个人似乎是一位天生的君王。
不对,他是在警告我么?
沅彧手指内扣,触到袖子中的匕首,唇瓣都微微抿了起来。
就在这时,姬无雪抬起手,从小几上越过来,用袖子轻轻揩去沅彧额角细密的汗珠。
“阿彧不信孤,孤却相信阿彧。”姬无雪点了点棋盘角落里的一处空门。
沅彧下意识仔细看去,姬无雪所点的地方似乎是故意留出来的空当,沅彧只需要在那里落子,形势便可以瞬间逆转。
棋下到这里,似乎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沅彧挫败地将捻着的一枚棋子重新投入棋钵,轻叹道:“……陛下。”
“孤会一直给你留着空门,让你的匕首能够越过重重包围直接刺到孤的命门,无论是棋局,还是其他任何情况之下。”姬无雪说着,直接将手探入了沅彧的袖子,取出了那柄匕首。
匕首十分小巧,可以揣在袖子里不被发现,然而要取一人的性命,只要距离足够近,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姬无雪将它拔了出来,映照着暖色的光,寒锋依旧冰冷。
沅彧就眼睁睁看着姬无雪将这柄寒锋塞到自已手中。
“阿彧要取孤的命,可以随时来取。”姬无雪张开了双臂,命门大开。
这是帝王心术……看他这样,沅彧忽地就冷静了下来,心底一片漠然——又或者是一场豪赌。
可是有什么必要?沅彧快速地思考着,姬无雪有什么必要对他使用这样的帝王心术?
就因为那句不知真假的谶纬?还是姬无雪知道自已来自异世,想要收服自已,利用自已去完成他的某个计划?
再就是,如果不能收服自已,他就会杀了自已避免徒增变数节外生枝?
沅彧不会自恃来自现代社会,就觉得自已高人一等,论玩心计,古人的生存环境要比他恶劣得多,能活得长的都是厉害的阴谋家。
何况姬无雪的这种情况。
但是、但是……他就不怕自已真的会动手?
这不是玩游戏,赌输了不会有什么复活券。
沅彧的手往前送了送:“我把陛下杀了,还能走得出这里?”
“阿彧自然会给孤陪葬,”姬无雪垂眼看着即将抵到自已衣服上的匕首尖,倒是供认不讳,“孤与阿彧,合该生在一处、死在一处。”
有病,比祁青还有病。
沅彧丢下了匕首:“多谢陛下厚爱,但沅彧还没有活够。”
“阿彧没有活够,孤便护着阿彧,让阿彧平平安安。”姬无雪拾起被沅彧丢下的匕首重新归鞘,又塞回沅彧的袖子里。
沅彧心底忽地涌上一股无力的怒气,他动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通乱和,跟和面似的,棋盘上顿时一片散乱,还有棋子滚到了旁边的地面上。
姬无雪也没有阻止,任由他闹腾,等他闹腾完了,轻笑一声:“这便对了,放肆些、自在些多好,左右阿彧是个什么性子孤也清楚,何必假意尊崇。”
他动手给沅彧倒了杯茶。
沅彧接过来往肚子里灌,灌完了,喘了口气才找回自已的声音:“……你是个疯子。”
“嗯,孤是。”姬无雪点头。
“你既然了解我,也该知道我这人从不按套路出牌,万一我刚才真的毫无顾忌地动了手,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你知道么?”
“嗯,孤知道。”姬无雪再次点头。
“孤也知道阿彧虽心肠柔软,却并不怕见血,只是孤更知道,阿彧心中自有一套准则,不确定孤是真的该死,阿彧并不会给孤判死刑。”
听到姬无雪这么说,沅彧越发无力:“陛下对我当真是十分了解,只是我却对陛下知之甚少。”
“阿彧了解孤的日子还有很多,”姬无雪动手收拾棋子,能捡起来一枚是一枚,“对阿彧,孤定然有问必答,毫无保留。”
“我当下便有一个问题,”沅彧道,“先帝让陛下的几位胞兄陪葬,还令陛下亲自动手,却为何无人知晓此事?”
“阿彧可是想问,为何没有人将这件事情大肆宣扬出去,包括太史?毕竟太史都是些硬骨头。”姬无雪了然。
这确实是沅彧想知道的,被命令杀兄即位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该没有在场之外的人知晓。
虽说结果放在这里,姬无雪的几位兄长都死了,姬无雪继了位,然而主动杀和被动杀这两种情况天差地别。
人总是不惮以最恶劣的心思揣度他人,某种程度上,三世的这些个儿子包括姬无雪在内都是牺牲品。
“那是因为孤令他们不得宣扬,孤也没有让他们篡改,只是告诉他们,这桩事情,除非孤已然身死,一旦从在场之外的任何人口中听到,孤都算在他们头上。”姬无雪回答。
“先帝希望给孤留下个好名声,于是不惜下令让孤所有的兄长为之殉葬,然而在孤看来,无论是他下令还是孤主动,并没有任何区别,这样的名声孤也并不屑于要。”
沅彧一时沉默下来——的确,无论是三世的命令还是姬无雪主动,结果放在这里,几位兄长也确实是姬无雪亲自动手杀的。
而对于那些太史来说,也没有必要因为这样的小事开罪姬无雪,何况他们要秉史直书,姬无雪也没有阻止,只是暂时不让他们披露罢了,至于姬无雪死后,自然也就管不到了。
姬无雪收拾完了最后一枚能收拾得到的棋子,投入棋钵,也没有问沅彧之前提到的中、上两策,他看着已经晚了的天色,起身道:“孤送阿彧回去,也晚了,不要耽误了学宫明日的考试。”
沅彧倒是主动提了:“中上两策不听了么?”
他总觉得姬无雪似乎十分矛盾,一方面他似乎很看重自已,另一方面,对于他所献出的计策似乎也并不十分关心。
仿佛并不是因为自已能帮到他才看重自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