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沅彧相比,姬无雪的心情却算不上明朗。
今日他到潜鳞学宫去倒也不完全是为了见沅彧一面,最主要的还是敲打邢祭酒以及他手底下的那一班子给学子们授课的司业。
文武两派自古以来基本都是对立的状态,除开上位者用文臣打压武将,或者战时重武轻文这类平衡手段的关系,其实他们彼此之间原本就互相看不上。
读书识字对于一般人来说是一件门槛极高的事情,也因此文人往往自视甚高,觉得那些用拳头武器说话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鄙之人,而后者不说冬练三伏夏练三九,一切取胜经验都是靠着自已比试、拼杀得来,故而也觉得前者都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除了读书百无一用。
历史上倒也不是没有既会读书、又用兵如神的儒将,然而这极少数的存在并没有办法消弭文武两派之间的隔阂。
姬无雪对此心知肚明,并且作为上位者来说,最好这两派就这么两立下去,此消彼长、此长彼消,才是对他最有利的。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姬无雪自有着他的规划与筹谋,被他塞进潜鳞学宫的那十五个军队行伍出身的子弟都是他精心挑选,不仅因着都是孤儿绝对忠心,并且也都是行伍里年轻一代的好苗子。
他想着叫他们进学宫里头磨上几年,将来或可委以重任。
谁料想十五个人,分配到甲乙丙三个学舍里都是坐排最后还打边的。
也就是沅彧的那个班上,因着沅彧的关系、张望之和郑秉文分别占据掉了沅彧前方与右边的两个位置,因此五个行伍里出来的子弟能有四个坐到了倒数第二排。
然而也仅仅是倒数第二排。
因着事先也有过料想的关系,这些孩子倒是没有因此闹起来。
……只是姬无雪倒宁肯他们这次不听自已的闹起来才好。
如果仅仅是座位的次序排在后头也就罢了,沅彧不也坐在最后排靠窗子的位置?只是沅彧并不会因为座位次序的关系受到冷待罢了。
但他安排进去的那些孩子却不一样。
不仅座位是最后排的,就连吃饭豪迈些这样的小事也会被人笑话,邢祭酒和那些个文人出身的司业,一个两个的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就这也堪为人师表。
仗着潜鳞学宫是太祖下令所设,一个个的……姬无雪回想起自已这趟,除开给沅彧送了姜汤,听了他弹奏的曲子,别的就一点宽心的事也无了。
姬无雪杀心骤起,然而杀人是为了解决问题,并不是为了制造更多问题,身为上位者,就连发怒也要有的放矢,他敛下胸中翻腾的怒火,草草用罢了晚膳,继而开口:“称心。”
称心就忙不迭地凑过去了。
“从桑先生回宫没有。”
这是陛下回宫以后问的第二遍了,称心在第一遍的时候就嘱咐人去盯着,当下也有的回禀了:“回陛下,从桑先生当下已经回宫了,约莫一刻钟之内便能抵达紫宸殿外。”
姬无雪就回想起来他嘱咐过从桑先生从沅彧那边取了东西之后便不要耽搁、也不要同任何人搭腔,然而算算时间还是耽搁了……估计还是在沅彧那处耽搁的。
思及此,姬无雪“嗯”了一声,声音倒是分辨不出喜怒。
不过称心伺候他这么久了,哪里看不出来他有些不虞,当即便在姬无雪的挥退之下出去,又叫自已的干儿子如意过来。
“你去催催从桑先生,叫他脚程快些,再耽搁……”称心说话不说全,但个中意味十分明显,顿了顿,又低声凑在如意耳边补充,“你提点提点从桑先生,叫他见了陛下千万仔细些,有什么话也千万别打马虎眼,一定照实说。”
如意“嗳”了一声,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去催人。
没多会儿,领着从桑先生加快回转,称心通禀之后赶紧把人送进殿内。
刘勤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回宫之后便换了班,现下当值的是他的一个子侄辈,唤作刘颖的,十八九岁,要怯懦很多,也不敢主动跟皇帝问把自已赶出来,又传了太医是要做什么。
但再怯懦,刘颖也是刘勤教出来的,虽不说话,下笔如飞,一一记录下来,准备再交班的时候和刘勤说。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且说从桑先生一把老骨头,虽说保养得当老当益壮,被人连催带拽,进了殿中好容易喘顺了气儿,行礼之后就将怀中的信封都掏了出来,双手举过头顶。
姬无雪看着他举起来的两个信封,没有伸手去拿,而是问他:“不是叫从桑先生不要耽搁?”
从桑先生就将自已进了沅彧家门之后说的话做的事情一一都如实说了。
姬无雪却听得手指攥紧——原以为那些个医者还有些本事,这么多年一直守着沅彧、替他调养身体也没有出过什么大碍,却不想一个个都是怕惹事上身,故而开的方子都万分保守。
若不是从桑先生因着医术高明的关系太过打眼,早该派他过去旧鄣给沅彧诊治。
“一定能治好?”放血……姬无雪一想到要在沅彧身上扎针放血,就想把那些个派过去的庸医一个个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放个干净。
从桑先生低垂着视线,斟酌开口:“沅小君子如今的身体,关键就在疏与养上,针刺放出堆积在体内的药性,然后再依照情况进行调养,这个重点还是在后者,少则半载、多则两年,不敢担保和常人身体一般康健,但也不会如现在一般体弱多病,四时汤药不断了。”
姬无雪闻言,久默不语。
就在这沉默之中后,从桑先生心中转过百八十个不好的情况,都准备好了接受皇帝的雷霆的时候,姬无雪将他手中的两个信封都拿了过去。
这两个信封都挺厚的,不用看也知道内容不少,又是出自沅彧之手,封上各自写着“烈酒提纯”和“青霉素制取”的字样,姬无雪拿过来,先是打开了“烈酒提纯”的那个,但见上头图文并茂,所列详尽到不会识字的人都能看懂七七八八。
“这东西并不能留在从桑先生的手中,否则就是杀身之祸,且上头虽然所列万分详尽,但毕竟只是纸上谈兵,具体事宜……还须试验,孤答应从桑先生,一旦成功必定告知于你,”姬无雪道,“从桑先生且紧着阿彧的身体,这便下去准备着,孤记着再过两日潜鳞学宫便休沐了。”
潜鳞学宫是上十休二,沅彧休沐在家,从桑先生过去正好方便给他治疗,结束后还能躺着休息。
从桑先生点头应诺,紧跟着姬无雪便叫他离开了。
姬无雪这才沐浴更衣,随后在案前坐下,处理呈上来的奏章文书。
这些奏章文书很让姬无雪头疼,吕氏在朝中独大,他虽仗着李长聆的拥护与之分庭抗礼,然而可用的人还是少,因而呈上来的奏章文书真真假假混淆着,看起来很是费时费力。
还有之前宣召张全入宫,结果也并不明朗。
张氏倒是愿意效忠,然而吕氏独大,张氏寡不敌众,没道理把家中的子侄推到风口浪尖上面对明枪暗箭,还是得找机会先挫挫吕氏,再行商榷。
等处理完这些,差不多已经快要到亥时,姬无雪才收拾睡下,以待第二日的早朝。
……
沅彧因着前一天喝了姜汤又及时泡了热水澡的关系,第二天只是四肢有些酸软,并没有感冒,于是照常上学。
要说他这个回学宫的时间也是挺微妙的,潜鳞学宫上十休二,他再上明后两天就休息,相当于是上三休二了。
无论上学或者上班大抵都是如此,越是临近放假就越是雀跃,沅彧梳洗完毕,用过早膳,身上那点酸软都消退下去不少。
然而到达学宫之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张望之今日不来上学。
“也不在学宫,”等第一堂课过去,司业离开,郑秉文就开口道,“听巡夜的司业说张望之昨日夜里病了,折腾半宿,天亮之前就被接回家去了。”
沅彧微微蹙眉:“怎么好好的病了?”
虽然他打定主意和张望之远着些了,但他也知道这人并不坏,再加上张望之是第一个和自已搭腔的,他还真的不希望对方出什么事情。
总不会是淋雨了吧,可是昨天他们都是有伞的,伞还是姬无雪赐下的呢,还喝了姜汤。
沅彧都没生病,张望之看着比他身体好多了,怎么反而病了。
“有些人,旁人说的话是一点听不进去啊。”祁黛山搁置下笔墨,转头看向沅彧。
祁黛山也不知道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听郑秉文说他原本是坐前面一些的,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坐到了张望之的前头,这会儿张望之没来,他转个头就和沅彧面对面了。
什么话?
沅彧反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祁黛山所说的是什么话。
祁黛山就叹了口气,提醒:“交筹往来。”
沅彧这才想起来——
“沅小君子棋高一招,只是你从小生养在旧鄣,怕是不知道羽阳境内的氏族子弟,那真的就是一言不合就会撞柱自绝的,交筹往来,无论言或行,都还是慎重些的好。”
什么意思,祁黛山这话不是说自已么?
沅彧还以为这是他用来自嘲的话,毕竟因为郑秉文的事情,祁黛山确实在自已身上栽了个跟头。
只是不等他想明白其中关窍,郑秉文就看向了祁黛山。
郑秉文一张姣若好女的脸,然而脾气却并不那么好,沅彧也并不会因为对方待自已的礼貌温和而忽视他的这一面,其实这人算是比较冲动暴躁的类型。
倒是祁黛山,甫一见面的时候倒是强硬得很,长相么,把他和郑秉文放在一起,一个是只花纹漂亮的豹子,一个可以虽窥见往后的俊逸非凡,实际上却是条带毒的蛇。
“你若是没有吃够教训,还可以继续往下说。”郑秉文的父亲是祁黛山父亲的顶头上司,这次他没死成,祁黛山的状况他心中也是清楚的,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也必然没有从前好过。
祁黛山自然不敢在这种时候得罪他,但心里究竟是否真的害怕,那就只有他自已知道了。
他闻言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道:“沅小君子是个洒脱的,说亲近便能亲近,既打定主意要远离也能远离,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经得起好聚好散。”
说完,他也并不管沅彧是什么反应,转过头去重新拿起笔书写。
沅彧还是想不通。
郑秉文就凑近了些,低声道:“祁黛山这么说,估计张望之是因着你疏远他的关系得了心病……他这人心思比较毒,然而却从不无的放矢。”
心病?!
沅彧一时间怀疑自已听错了,总不至于因为自已不跟张望之玩了,这人就抑郁了吧?
他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然而……还真的没准。
史书当中倒是不少记载有人郁郁寡欢不治而死的例子,但张望之也会吗?
沅彧回想起自已和张望之的那些交流,对方很明显是个书呆子。
这样认真的人还真的大概率是死脑筋,容易钻死胡同。
不会吧?!
然而没等沅彧再多想,上午第二节课很快就开始了,教授数理的司业还给学子们带来个噩耗。
那就是在休沐之前要考试。
因着御、射两门没怎么上的关系,所以这次考试主要考书和数,分别是文科的策论和理科的解数学题。
考完之后,学生们自去休沐,然而更可怕的是,司业们会趁着他们休沐的时候把卷子批改出来,等休沐结束,他们回到学宫之后,成绩就会被公布出来。
这段时间下来,不论这些学生在家中的时候学得如何,单看目前的学习状态,众人心中也都有数哪些人会脱颖而出、又有哪些人会垫底。
潜鳞学宫作为太祖皇帝设下的学宫,可以说是国家第一学府了,因此,考试成绩大概率也会关乎这些人在家中的待遇,尤其不是家中长子的那些,一个个的听完司业的话之后都绷紧了弦似的,这堂课下了之后,吃饭都没那么积极了,还有的去吃饭还带着书。
郑秉文都没有找沅彧了,很紧张似的。
沅彧心知他这会儿的状态怕是也危险,原本是以为没得救要被放弃了,谁料想峰回路转,八成也想卯足劲儿考个好成绩回去。
于是自已出学宫去吃饭了。
大抵古今一个样,学校食堂都挺难吃,沅彧又吃惯了家里做的那些,本来就吃不惯别处的,于是都让家里给他送饭。
吃着吃着,就喝到一道微苦的菜汤。
菜还是要吃的,沅彧说服自已这菜能补充维生素还能败火,然而因着这么点微苦又回忆起郑秉文的话,想着是不是等下了学,派人去张府给张望之送点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