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彧对于自已如今的身高真的是很有些怨念。
可能因为现在这副身体的底子太差了,因此无论如何多注意,分明是青春发育期,他和同龄人之间还是差上那么一小截。
于是他一有空就会跑去太阳底下晒,争取每天晒够一刻钟——虽然晒太阳不能够补钙,但吸收钙质需要维生素D的参与,而晒太阳可以激活维生素D,以达到促进钙质的吸收的目的。
潜鳞学宫池塘边上设有亭子,沅彧结束了午膳,跑到这处来晒太阳,顺便回想上午的事情。
上午的时候他们上了两堂课,一堂就是讲述经典,一堂则是教授数理。
这些对于沅彧来说算是洒洒水,他也没有怎么用心听讲,值得注意的是,郑究郑秉文确实回到了潜鳞学宫,还直接坐在了他的右手边。
其实座位也是有讲究的,不论如何,就算是为了面子上好看,有条件的也会往前坐,沅彧坐在第一列第七行的位置,之前张望之为了和他凑在一起,就坐到了他的前面,至于后排其他的位置,则是被那五个行伍里出身的人占据。
郑秉文再怎么说也是治粟内史的儿子,就算因为受了伤缺席,一来也可以坐到前排一些去,但他反而将行伍里的子弟挤到前面去,自已坐在了沅彧的右手边。
沅彧猜想是因为自已救了他的缘故,然而整个上午过去,这人也没有上前和自已搭过一句话,弄得沅彧都有些莫名其妙了。
一边沐浴在春天融融的阳光下,沅彧从一旁不知道谁落下的的钵里头抓了点鱼食往水面上撒,塘里有养着不少品类的鱼,但临近亭子的这一块水底下估计有暗网,凑过来的都是漂亮的锦鲤,一个个鱼嘴开合,吞食沅彧撒下的食物,间或尾与鳍摆动,激起漂亮的涟漪。
郑秉文很有些气闷,他一整个上午都没有等到沅彧和自已搭话。
虽说救命之恩在前,无论情理,也该是他主动找沅彧说话才对,然而他自小傲惯了,一时也开不了这个口。
偏生沅彧也是一点不懂得给台阶,但凡他多往自已这边多看一眼,他不就顺着台阶主动搭话了?
如果沅彧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然而郑秉文就是这么别扭的性子。
于是得知沅彧用过午膳后去了池塘边的亭子里晒太阳,郑秉文就也紧随其后了。
结果就看到沅彧那么悠闲地凭靠在亭内的栏杆上往下丢鱼食。
郑秉文一时间看呆了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郑秉文却是个中翘楚,单看他因为沅彧的容色放过了沅彧就可见一斑。
并且他尤其喜欢打扮,因此在穿着上也是很费心思,单看他现下吧,虽然身上穿着的是同其他人一样的学宫校服,然而这也是他叫人重新做的一身,即使制式和颜色同其他人的没有区别,但是肩头上却用丝线绣着精美的花纹,虽然也是白色,然而因为质地的不同,看上去还是很明显地反着平滑的光。
腰上是一枚青色的绣着柳枝的香囊,坠着漂亮的玉环和同色的丝绦,就连束发用的簪子也是青玉的,发带的质地也是尾端缀着流苏的丝质。
人靠衣装马靠鞍,治粟内史是财政大员,何况氏族也不缺钱,但如同郑秉文一样张扬的还真的没有几个,他本身生了张姣若好女的脸,虽因着年纪尚见青涩,但个头也比沅彧要高出少许,骨架也更加宽一些,这么穿不可谓不美。
可是此时此刻,郑秉文却有些自惭形秽。
沅彧身上穿着的分明就是学宫发的校服,质地也没有他这身重做的好,就连头上簪着的簪子也是木簪,然而乌发落满肩头,青带坠在脸侧,在加上波光映衬,不必近前,看着已然是犹如玉雕水揉的天仙。
就连指缝间漏些鱼食,看着都像是在布施恩泽。
郑秉文原本存着要好好问问沅彧为什么不和自已说话的心思,到了此刻,却反倒呆愣愣的站在外头,不舍得上前打破这一美好的画面了。
只是他不上前,沅彧也不可能注意不到落在自已身上的视线,抬眼一看,就见郑秉文撑着柄伞站在不远处的日光里。
沅彧微微从栏杆上支起了身体。
见被看到,郑秉文心头微微一跳,蓦地反应过来,将伞收了,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亭子。
看他进来,沅彧回过身去。
郑秉文话在喉头转了转,吐出一句:“我原想着同你早些见面的,但……之后一直也没有得空。”
他确实也没有想到沅彧真的能进入潜鳞学宫。
如他所想,沅彧不能成功入学,他们会有另外的机会相见,左右沅彧是被家中派来羽阳的,就算入不了学,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没混出个名堂来,未必会折返回旧鄣。
算起来他们这些人也大都不是家中的长子,个中滋味,互相也能感同身受些许。
沅彧……他家里怎么舍得的呢?
若是沅彧生在他家,他必定将人护住,让他早些加冠成亲,可以成日活在欢乐之中。
这话……叫他怎么答呢?沅彧略一思忖,请他在旁边坐坐,同时问道:“郑小君子可大好了?”
“伤口已然结痂了,”听他头一个问自已的伤势,郑秉文就想起来自已是被谁捡回来一条命了,他坐下,开口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还没有多谢你,我想请你到家里,好好招待你,却不知道你何时有空。”
末了想起沅彧没有要他们家的财物,还说那些话,又道:“祁氏虽然……”
沅彧打断他,也不隐瞒:“我救你,一方面是迫于形势,你们和祁氏之间的那些个官司我并不如何关心,但我也并没有因此和祁青结仇,换句话说,我也是为了我自已,也是你运气好,对那药耐受。”
他继续道:“另一方面,我也没有办法明知道有机会,还眼睁睁看着有人死在自已眼下,换做任何一个其他人,但凡不是结了死仇,我也会救。”
“这件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如果实在过意不去,权当欠了沅彧一个人情也便罢了,如果需要,我是不会同你客气的。”沅彧开门见山。
“你倒是快人快语。”换别人,哪有将挟恩图报说得这样赤裸裸的。
但沅彧这么直率,还对祁青直呼其名,倒叫郑秉文更生出几分好感,他平日里在家中见惯了虚与委蛇、明争暗斗,虽然不怕这个,但也厌烦。
沅彧这么直接,倒让他难得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仿佛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倏地被丢到太阳底下,被那光和热灼得四肢百骸都微微发烫。
“比起旁的,我倒对你受伤的缘由更加好奇。”沅彧看郑秉文这也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能伤到他,想必这个人同他十分亲近。
思及此,沅彧又道:“我就随口说说,如果不方便,当我没问。”
“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就是有些丢人罢了,”郑秉文道,“你这名额原是我给我的奶兄弟看好的,但也是酒后说的,并没有太过上心,再加上后来……”
后来见了沅彧,也没有出手,这就激怒了他那个奶兄弟了,对方心有不甘,投靠了他的庶兄,想拿他的命当投名状。
郑秉文也没有提起自已放过沅彧的事情,只将大概说了:“……说起来,我那位庶兄近日好事将近,下月十八便成亲了,往后便会离开羽阳奔前程去,倘若你不嫌弃,到时也叫人给你送封请柬,你也不必备什么礼,过来吃吃喝喝也好。”
他也没有说他那位奶兄弟是什么下场,怕吓着沅彧,有损他的形象。
不过他不说,沅彧也能猜到,左右他庶兄都被他整得要成亲之后离开羽阳,那奶兄弟大抵如何也不用猜了。
沅彧倒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他是心软,但这人既然对他人出手未遂,自然也要承受失败的后果,别说搁到现在是背主求荣,就算是放到他的时代,这也属于故意杀人,少则无期徒刑,多则也会一命抵一命。
“那我可当真了,到时候只去个人,别被郑小君子派人赶出门去才好。”沅彧道。
“如若有人赶你,你只以后再也别理我,”郑秉文立即道,“你也算是见过我父亲了,倘若不是你家远在旧鄣短时不得拜见,我们这也算是通家之好,直接唤我秉文即可,我听人说张家那个也‘阿彧阿彧”地唤你,难不成我还比他不过么?”
他说完就去觑沅彧的脸色。
沅彧却不是扭捏的人,端看郑秉文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的,想必是缓过来了,他们这些进入潜鳞学宫的人虽然不全是家中的长子,也是被重点培养的,还是那句话,交好总比交恶强。
何况他和郑秉文之间隔着条人命,就算是为了名声,郑秉文但凡聪明点也不会对他做些什么。
“那秉文你可是比望之晚些认识我,”沅彧轻笑,“凡事可讲求个先来后到。”
郑秉文看着他的笑容,顿了顿才道:“那书呆子有哪里得你的青眼?”
他转眼才注意道沅彧腰间的禁步,目光一凝:“你进过宫了?”
没等沅彧回答,他又接着道:“张望之的大父昨日也进宫去了,听闻今日还未出来,陛下想要拉拢张氏,所以你也对张望之另眼相待是不是?”
沅彧就料想到自已会因为腰上系着的这条禁步被打成皇帝一派,于是将糊弄刘勤的那番说辞又说了一遍。
然而事实却和沅彧所想的有出入,郑秉文反倒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得沐皇恩是好事,那你可不能摘下来。”
具体的他也没有说,但郑秉文这么一句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沅彧一时间有些震撼——原来治粟内史是皇帝的人吗,或者说更倾向于皇帝?!
兵权财政两手抓,姬无雪这么厉害?!
如今还想连张氏也掌握在手里,他干什么?!还想把控舆论?!
是不是就差抓吕氏的把柄,“倒吕”了?
这就是姬无雪所说的他对现在的局势不清楚?这不是已经快要一面倒了么?
虽然吕氏的把柄没有那么好抓——毕竟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谨小慎微,小辫子都会藏得特别好,而且小辫子还没有办法让一个氏族伤筋动骨,非得惹下踏天大祸,不惹得天下人厌弃不可轻易动手,否则卷土反噬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些爽文小说里头皇帝要杀哪个就杀哪个,那都是爽文,现实里,就算是杀一个小小的官员都会惹得天下读书人震怒,何况吕氏这种有名有姓、三公频出的大氏族?
沅彧想到这里,心头重重一跳,甚至没忍住想要站起来,却被郑秉文拽住安稳坐着没起来。
“嘘——”郑秉文示意他噤声,“局势尚且不容乐观,这话你听过便忘了,可千万别被第三个人知晓,否则我可就成了家族的罪人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沅彧不会天真地以为就因为自已腰上系的这条禁步,但凡他把这件事情嚷嚷出去被吕氏的耳目知道了,那不管是郑氏还是姬无雪都会有大麻烦。
还真就恰恰相反,郑秉文轻轻拨弄了一下沅彧那条禁步上的璜玉:“我也不怪你拿那些话糊弄我,然而御赐之物和御赐之物之间也是有区别的,有些人看不出来,但是有些人却是心知肚明。”
什么意思?吕氏的人看不出来,但是皇帝一派的人看得出来?
沅彧拎起那条禁步左看右看仔细端详,但除开皇室独有的凤鸟纹,也没看出来这三璜玉组佩禁步特殊在什么地方。
那么它和别的御赐之物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呢?
“不必看了,你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郑秉文道。
沅彧却不听,仔细看着璜玉上的凤鸟纹。
他想起自已被称心送出宫的时候,印有张氏钤记的马车从他旁边经过。
称心……是在提点他……
皇帝私底下似乎掌握着什么秘密的势力,是用这样的凤鸟纹作为钤记么……
看样子郑氏依附于姬无雪这位皇帝的程度很深,连郑秉文都知道。
话又说回来,称心这个名字还真的是……沅彧知道自已不应该联想,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来,唐朝的时候,太子李承乾身边也有个太监叫称心。
李承乾跟称心厮混的事情被魏王李泰告发,李世民得知之后就直接动手杀了称心,这件事情也成了太子李承乾和李世民决裂的导火索之一。
“哎!你想什么呢?!”郑秉文看沅彧视线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叫了好几声也没答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回神了阿彧!”
沅彧被这么一叫,下意识道:“我在想称心的名字。”
郑秉文微微蹙眉,似是不解:“称心?中常侍称心?他欺负你了?”
他语气有些不善,显然对于称心这样的宦臣没有什么好感。
“并没有,他挺客气的,昨日也是他接送我来往宫中,”沅彧回过身,微微一笑,道,“我只是好奇称心这个名字哪儿来的。”
“这倒不是什么秘密,”郑秉文看沅彧确实不像是被宦官欺负了,还能好奇人家的名字,便开口,“谁家会轻易把孩子送去宫中服侍呢,因此宦臣多选自民间。”
“民间那些人只知道那字看着好看,意思是好的,加上读着顺口就叫了,但这却犯了陛下的名讳,因此才被改成了‘称’字。”
郑秉文就凭空写了个字。
沅彧没看明白。
郑秉文见此,又写了一遍,见沅彧还是一脸没看懂的样子,干脆直接拉过了他的手,想要在他手上写。
沅彧被抓着手腕,摊开着手心任由郑秉文描划,但郑秉文用的力道太轻,他觉着手心特别痒,没忍住笑起来,边笑边道:“你写重些……哈哈…你这么写弄得我手心好痒。”
“阿彧!”谁料这时,亭子外头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