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学,沅彧几人都没急着回去,而是凑去老地方,也就是学宫的亭子里头说话。
“哎呀。”沅彧抬手揉了揉自已的后颈,该说不说,认认真真地上课倒是不为难,为难的是他的脖子,总抬着去看上头授课的司业,长时间下来都有些发僵。
看沅彧这样,祁黛山开口:“这就是没正经上过几日课的后果了。”
沅彧看他们那样就知道他们都习惯了,但还是说:“你们回去也得让人给你们揉揉,不然很容易落下病根的。”
“我们几个里头,也就你和张望之身体差些。”郑秉文还念着昨日沅彧问他的事情,还有他父亲对他的叮嘱,别说是现在,其实一整天都是有些心不在焉的,但这会儿几人凑在一起说话,他也有在听。
“在养了在养了,”沅彧无奈地道,“可又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就能养好的。
顿了顿,沅彧又道:“望之就是容易多思多想,平日里还是少看些书,多出去走走。”
他说着这话,目光同时在祁黛山身上落了一下,后者接收他的视线,微微抿了抿唇,没有说些什么。
沅彧猜测这人八成在心底说:你们就是过得太好了。
祁黛山过得不好,就算沅彧并不如何清楚具体情况,可一个人的状态做不了假。
一开始的时候,他其实并不喜欢祁黛山这个人,算计他和郑秉文这事儿就能看得出来这人秉性不好说,可人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动物,沅彧得承认自已也是有阴暗面的。
尤其慢慢相处下来,能意识到祁黛山这个人底色不算坏……具体沅彧也不知道如何去形容,但他知道的是,能把祁黛山这么聪明的人压成这样的境遇轮到他身上,他未必能比祁黛山做得更好了。
不过如今好歹算是朋友了,沅彧想,或许,能有个什么法子帮帮他?
“说到出去走走,不知陛下今年会不会举行夏苗,”张望之开口道,“若是要去,应当是去翠郦山的围场,也该准备起来了,只是眼下吕氏……”
说到这里,张望之摇了摇头:“也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听他这么说,沅彧倒是想起来了,古人有着进行狩猎的传统,一开始是为了避免野兽侵占良田,伤及百姓,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演变为由皇帝牵头,宗室参与,臣子随行的大规模狩猎活动,并称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天则为狩。
作为封建时代难得的大型出游活动,好处多多,既可以节制野兽繁育,避免因为繁育过多而导致形成有规模的兽潮,同时也可以拉近天子与臣子、百姓之间的距离。
关于后者,狩猎结束之后,天子一般会下令将所猎获分出一部分来布施给穷苦的百姓,或者折换成钱粮投入一些利民的工程或者措施当中。
因此有时候臣子们也会花钱去买下想要的猎物,既是为国家和百姓做了贡献,还有肉可以吃,可谓两全其美。
“陛下登基以来就没有举行过蒐苗狝狩,也不知道翠郦山的野兽得泛滥成什么样了,刚开春那会儿还听闻有猛兽从山上下来踩坏秧苗,是当地的亭长带人上去过一趟,但人并不多,也只打了几头猛兽。”张望之有些忧心。
沅彧思索了一阵:“应当也不至于到泛滥这样的地步。”
祁黛山也说:“陛下虽然不曾举行过蒐苗狝狩,但每年也会派人去解决一部分,也就是刚开春那会儿野兽都刚刚苏醒、正是饿的时候,平日这种事情并不多,也是恰好被你听到了。”
“原先在旧鄣的时候,我兄长他们时不时也会去打猎的。”沅彧点了点头,接上了祁黛山的话。
毕竟古人很重视田地庄稼,绝对不会任由野兽泛滥,不过冬眠过后的野兽下山寻找食物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别说这会儿是古代了,就算是现代很多动物都珍稀和濒危了,山底下的人家也会时不时遭遇几回。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常见的事情,但一回也够百姓受的了。”张望之微叹。
沅彧道:“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说尽量减少百姓的损失。”
“也就是我射艺水准实在不好,不然等休沐,我们几个带人上山玩玩也可。”沅彧又安慰他。
“今年太多事了。”郑秉文道。
可不是么,沅彧想,又是要清算吕氏又是要为定边做准备,还得举办夏苗,就算姬无雪有三头六臂,事情不也得一样一样来、一样一样地解决么。
想到这里,沅彧顺嘴就问郑秉文:“你想好了没有?”
就是在问昨日他问郑秉文的事情。
郑秉文眼睛飘忽了一瞬,于是沅彧知道这人要么还没考虑好,要么还没找机会看。
总之是没什么进展。
看得沅彧都叹了口气。
“你还叹气,”祁黛山倒是不知道沅彧和郑秉文都说了些什么,而郑秉文又要想些什么,只是他觉得沅彧此刻该是最高兴的一个,“张司业今日可是挂了牌子,就为你的事在忙呢。”
“说到这个,晚上回去可得好好完成课业了。”张望之提醒沅彧道。
“还用你说,他下了课都没找我们说话,”郑秉文就坐在沅彧右手边的位置,对沅彧做课业的进度可以说是最了解的,“你们不见这会儿都散学了,他还两手空空?”
沅彧看着他们堆在一边的书箱挎包,两手一摊,笑道:“左右这阵子要做样子,干脆就趁着下课的功夫都给写完了,都没带出来。”
郑秉文看沅彧的眼神都是含着哀怨的,趁机在他摊开的手心轻轻拍了一记,算是宣泄不满,拍完还哼了一声。
“得了,”沅彧站起来,“你们都还要写课业,今天就到这儿罢……”
沅彧的意思是该各回各家了,然而刚站起来,就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问祁黛山:“你是不是我们之中最大的来着?”
潜鳞学宫只招收十三至十六岁的学子,然而也很少有人将十三岁的送来,都是等两年再说,他们四个年纪都是十五岁上下,相差并不多。
不过沅彧还不清楚另外三个具体的生辰。
“他不是,最大的是张望之,他比我们几个大一岁,”郑秉文指了下祁黛山,开口道,“他比我还小一些,我是七月二十生的,他生辰是八月十五。”
“我是九月十二生的,已经十六了,今年九月就快十七。”张望之紧跟着郑秉文后头道。
“那可真是巧了,我们四个都是下半年生的,”沅彧一一记下了他们的生日,然后说自已的,“我是……六月初二。”
他原来的生日是六月初三来着,就相差了一天。
“说起来,万寿节是十月初四,也是下半年呢。”郑秉文一边说一边拎起书箱,几人便相互簇拥着要出学宫回去了。
临别前,沅彧同几人挥手告别,再是轻轻拍了下祁黛山的肩。
然而在祁黛山看过去的时候,沅彧已然往自家车驾那边去了,并没有回头。
祁黛山抬起手,轻轻触摸了一下被沅彧拍过的地方,随后若有所思般,也很快转身离去,甚至于步伐都加快了些。
再说沅彧一到家,照常先用了晚膳,因着课业已经在学宫里头做完了,吃完饭消食的功夫,顺带着就让红香给自已揉揉肩颈。
其实已经并不怎么酸了,但揉揉总归是好的,不过像是现在这样认真上课的日子也不知道要坚持多久,至少也得等张司业下回叫他过去。
那时候,他这扬名的事情也就差不多了。
这么想着,沅彧也歇够了,就让红香歇歇,下去吩咐备水准备沐浴。
红香应了诺,先给他把衣物都准备好了,随后就出了房门去吩咐。
却见孙启步伐匆匆地迎面赶过来。
孙启平日一直在门房值守,他们家如今还没有那么多人会上门,因此这还算是个清闲的活,孙启作为家宰,同时也帮着他们家小君子管理家中的账目和人,顺带着还能把事情做了。
只是每回孙启往里头赶,红香就知道来的人八成来头不小。
“怎么了?”于是红香赶紧问道。
“中常侍称心大人和旧鄣咱们家来的信使在门口堵个正着。”
闻言,红香松了口气,就道:“那有什么要紧的,按规矩先让中常侍进门不就是了?”
孙启苦笑:“好姑娘哎,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赶紧先让我回禀了小君子,边走边说是正经。”
沅彧听他们在门口说话语气不对,就过去了:“什么事?”
孙启就赶紧让沅彧去门口,接着快速把门口的情况给交待了。
沅彧边走边听,才明白原来是旧鄣来人了,也不只是什么信使,而是沅彧的一个族妹,也就是沅彧父亲的表弟沅璋的小女儿。
这女孩算来今年十二岁,名字叫沅彤,族里唤作小丹霞,小小年纪便生得美丽妍妩。
小丹霞年纪不大,但她自小就十分聪明,十分擅长拨弄算盘珠子,大一些后,在沅彧的影响下,她逐渐爱上了诗书辞赋,会读会写,很有些文采。
她上头也有同胞的兄姐,然而姐姐性子沉静只爱针织女红,好几年前便已经出嫁,兄长在她的衬托下也显得资质平平。
因而小丹霞被父亲沅璋寄予厚望——希望她自梳在家,往后替他打理一部分家业。
所以小丹霞是在一个很开放的环境长大的,性子很活泼,有些时候甚至还有些泼辣。
沅彧估摸着她是想来看看自已,顺带着来羽阳,想要见见世面的。
谁料却和称心在门口堵个正着。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小丹霞不是无缘无故就喜欢和人搭茬的人,谁料因着带的东西不少,称心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派人上前打听。
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原来是沅彧旧鄣来的族妹。
而小丹霞也得知了是宫里的中常侍大人来替陛下给沅彧宣读口谕的,当即便下车拜见。
拜见就拜见,中常侍是皇帝跟前的官,正巧碰上了,拜见一下也无可厚非。
谁知道两个突然就聊起了劲儿,就堵在门口说话,都没叫孙启进门去给沅彧通传一声。
一个是旧鄣来的女君子,也算是主子,另一个是宫里来的中常侍,来宣读口谕的,更得罪不起,孙启也不好上前出声提醒,只得叫人先看着,然后进来禀告沅彧。
沅彧一听,也是替孙启拍了下前额。
不一会儿到了门前,沅彧便吩咐人把门全都打开,随后快步迈出了门槛,还没看见人就直接喊,想着不管在说什么,也得暂且打断了先把人迎进家门是正经。
“大伴!小丹霞!”沅彧一边喊着一边过去,就见两拨人恰恰堵在门口。
左边的是宫里来的,看着也不光是来宣读个口谕,人不少,有提着宫灯的,也有端着盒子匣子包裹的,乌泱泱一片。
再看右边,人数上还要更多一些,用作差使的女眷,更兼有护送载具车驾的壮丁,队伍一长条。
和称心相对站着的女孩子个子和称心比起来并不高,但姿态端正挺拔,着一身嫩绿色下裙,上身罩着粉嫩嫩的小衫,头发梳成对称的蝴蝶髻,用珍珠、玉珠子点缀,两边还各自垂下条小辫,穿插着粉色丝带编得精巧又整齐。
被灯火一衬,活生生一朵夏日里头被莲叶托着的红莲,夜色也盖不住地明媚鲜妍着。
“兄长!”小丹霞声音清脆地回应了沅彧的呼唤。
称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见沅彧到了近前,还是开口见礼:“沅小君子。”
沅彧看了一眼小丹霞,想着她到底是自家人,还是得先理称心,于是开口:“大伴这时辰用过饭了没有?”
他抬手示意称心在前进门:“用过了也进门喝杯茶消消食,有什么要说的要谈的,坐下来谈岂不是更自在惬意?”
小丹霞也不清楚具体的状况,她是和称心聊了一会儿,然而只觉得后者句句带着试探,字字都是陷阱,果不其然是宫里修成的人精,虽勉强应对着,到底提着口气。
沅彧也是解了她的围,于是被孙启安排着开始往府里卸东西,没有立刻跟在沅彧后头进去,不过好歹算是松了口气。
在羽阳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也不知道兄长平日里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小丹霞想着,开口吩咐孙启,叫人搬快些,同时开口问道:“你就是大兄支给兄长差使的那个孙启?”
不等孙启回话,小丹霞又落下一句大的:“兄长待人亲和,却不是你们散漫的理由,我如今到了羽阳,少则也得等兄长过了生辰再回羽阳,即日起可都得提着口气,别被我找着机会发落了你们!”
可怜孙启一个威武汉子,被训得只能连声应着诺,低眉顺眼伺候姑奶奶搬东西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