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彧一边引着称心进了前厅,一边吩咐人去端茶倒水,上果盘糕点。
“不知道陛下有什么口谕,”沅彧接过茶盏,递到坐下来的称心的手边,随后在称心对面入座,“按说这样跑腿的差事交给旁人也使得,也是大伴将沅彧放在心上,不辞辛苦。”
“哎,这话怎么说的,臣下领着天家的俸禄,再怎么样都是应该的。”
知道沅彧似乎并不愿意将话题引到方才门口那位女君子身上,称心略一思忖,也没有刻意去提及,何况沅彧实在嘴甜。
他跟在陛下身边,多大的官也都见惯了,可能面上恭敬谦卑,暗地里其实都瞧不起像是他这样的阉人,觉得他们惑主媚上、耀武扬威。
可一个人是否是从心底里尊重他,称心自认为也是看得分明的。
在沅彧面前,称心总是察觉不到自已是个阉人。
这沅氏的小君子仿佛也只当他是个寻常人,剥去了官皮,同样地食五谷杂粮,会因为跑腿这样的差事觉得辛苦劳累。
具体的称心也不知道究竟如何形容,他觉得沅彧就是这样的性子,也不单单是对他,对所能接触到的每个人,只要不是对方先轻慢,他也会以礼相待。
也不知道沅氏是怎么养出来的这样一个小神仙,称心偶尔也会感到不解。
不过这也并不妨碍他对此心怀感激。
然而更多的,称心知道自已是陛下的人,应当事事都以陛下为先。
陛下对沅彧是不同的。
既然陛下对沅彧不同,作为在陛下跟前听差行走的人,称心自认为也有责任对沅彧看顾得周全些。
因着要与廷卫辛驰结拜,沅彧给旧鄣去了信这事称心也是知道的,甚至于今日一早便有人进了紫宸殿禀告陛下,说是旧鄣的一位女君子已然快要到了。
至于是什么时候出发的,称心大着胆子猜测,陛下从头到尾都有在关注着旧鄣给沅彧的回音。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这样的关注,尤其是上位之人对下位之人来说,很多时候都代表着猜疑和忌惮。
只是沅彧还是个没有官身的孩子,甚至还没有加冠成人,陛下能猜疑和忌惮他什么的?
那就只剩下关心了。
沅彧在紫宸殿偏殿住的那三日,不仅对于称心,甚至对于任何一个宫人来说都是稀奇且罕见的。
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陛下要对一个人表示亲厚,也不该这样不注意尺度,让人住到他的偏殿去,乃至于连处理政务的时候都陪伴着对方。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以至于礼遇到了如此的地步?
称心刻意留心,由于沅彧生成了这样的一副样貌,他下意识往风月上去靠,只是后来却发现,陛下看沅彧的视线中并不含有任何狎昵的意味。
这就奇了,称心想要派人去旧鄣查查,只是后来意识到陛下对沅彧的关注太过密切,生怕自已因此见罪才作了罢。
故而到了现在,称心依旧没有什么头绪,然而有些时候,一件事情究竟有没有必要去追根溯源?
称心觉得没有,这也是他生存之道的一部分——人没有必要时时刻刻都聪明着,也没有必要清楚所有事情发生的来由,陛下重视沅彧既成事实,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它。
于是中常侍称心干脆直接将沅彧划归到了“陛下的人”这一身份上。
这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正巧的是,陛下近日在清算吕氏的事情上有了极大的进展,只是吕氏盘亘在朝堂已久,想要斩草除根是绝计没可能的事情,总要有人来做事。
只是处理一部分还是必要且能够做得到的,因此陛下选了翠郦山,决定要举行夏苗,一方面是多猎些野兽,有利于民,另一方面,既然要处理一部分人,总也得有人能顶上,而夏苗正是选拔骑射出挑的人才的好时机。
至于文臣,陛下已经在着手拟定名单,多是有些资历的朝臣以及如今在潜鳞学宫配绿带、蓝带的学子。
既然要举行夏苗,就得着人开始准备了,夏苗是大事,也不是一两日就能筹备妥帖的,好在这事儿也并不着急,陛下还没对吕氏下手呢。
陛下约莫是要等这事儿解决个七七八八的再出发去翠郦山,听陛下的口风,半个月的功夫总归是要的。
只是旁的随行的人还没敲定,陛下就让他来给沅彧带口谕和赐下一应物什了。
称心领了命,估摸着沅氏女君子抵达的时间,故意带着人紧赶慢赶,好在终于是将人给堵个正着。
沅彧是陛下的人,称心想,他得给人看住了——谁知一交谈,发现那位女君子与沅彧并非同胞,而是沅彧的叔父所出。
这会儿旧鄣把人送到旧鄣来,保不齐是存了亲上加亲的心思,那可不行!
沅彧身体不好,见过他的人都能看出来,称心还私底下问过从桑先生好不好调养呢,得到的结果是沅彧身体不好,还是冰清玉洁的一个好少年。
可身体总归是能调养好的,沅彧身边已经有个生得好样貌的女子服侍,要是再来一个……防着!都得防着!
不仅得防着,还得提醒沅彧要洁身自好。
陛下如今对沅彧是没有那般心思,可谁知道以后如何?
心底转了八百个弯,称心就抿了口茶水,开始提及夏苗的事情。
“瞅瞅,这都是陛下赏赐给沅小君子的行头,”称心示意跟随的人将物件都放下,然后笑眯眯地道,“陛下今年要举行夏苗,不过也就是提了一句,还在筹备着呢,第一个就要沅小君子随行了,可真是简在帝心了。”
沅彧看着那些被放下的盒子匣子包裹,一个个摞起来,光是阵仗看着就不小了,更别说里头怕是没有什么便宜货,不由地敛了敛眸色,默不作声地饮了口茶水才斟酌着开口:“陛下说今年要举行夏苗?什么时候?”
“这就不是臣下能说得准的事儿了,”称心回道,“不过估摸着,光是筹备也得半月的功夫,不过地方已经定下了,是去翠郦山。”
“这样,”沅彧闻言,略一思索,就笑了一声,“不瞒大伴说,今日我还听学宫里头的同席提及这事儿呢。”
他就把听闻的翠郦山上有野兽下来踩坏秧苗、当地的亭长带人上去却也只打了几头猛兽的事情说了。
“哎,要说年年都有这事儿,”称心也是知道这事的,“其实这事儿真是没有什么办法,开了春总有下山掠食的猛兽,不过就是猛兽少些,下来的就少些的区别。”
“陛下每年也会派人到各处去搜猎,实在解决不了的,也会给损失了秧苗的百姓发些钱粮算作安抚。”称心说到这里就很是惋惜且怜悯地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沅彧道,“往日在旧鄣的时候,父兄也是这么干的,只是族里爱玩闹的多,外出打猎打得勤,故而损失也并不吓人。”
“我却只能瞧瞧热闹。”沅彧这话是在说自已并不擅长骑射,虽说姬无雪也并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然而刚定下要举行夏苗,就让人给自已送行头来,未免有些太“殷勤”了。
称心倒是听出了他的意思,只是笑道:“瞧瞧热闹也好,沅小君子平日里都得上学,闲下来又并不爱出门走动,可不能这样闷着,不然没病也得闷出病来,何况身子并不好了。”
说到这里,他又问沅彧最近身体如何。
“从桑先生妙手,”心知称心是绝对向着姬无雪的,当着前者的面内涵后者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沅彧顺着台阶下来,“也或许是天气越发热起来,又兼顾着食补,感觉是比从前松快许多。”
“就是从桑先生说我得这么着养着少说半载、多则两年才能有起色呢,”沅彧继续道,“也急不来。”
“说的是,常人都说兵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称心安慰他,“此番去翠郦山,太医署大半好手都会随行,从桑先生也在其中,介时也好让他再给你瞧瞧。”
话是这么说,沅彧要请从桑先生诊脉还需要挑什么时候,怕是前脚刚有些异样,后脚从桑先生就从太医署出发、紧赶慢赶着上门了,还要面对陛下的责问。
“如此,就得多谢陛下挂念着沅彧了,一定好好准备。”
沅彧这话一出口,称心就知道自已该告辞了,于是放下茶盏站了起来:“口谕也带了,东西也都放下了,茶也喝得差不多了,你明日还得上学,臣下就不多叨扰了。”
沅彧起身送他,就提及和辛驰结拜的事情来:“旧鄣如今也来了回信,介时沅彧也得给大伴送张请帖,还请大伴务必赏光。”
称心闻言就“哎哟”一声,立刻推辞:“旁的不说,若是沅小君子下帖子请,臣下一定到,只是这是你与辛大人的结拜之宴,这样的场合,还是不要请臣下来得好。”
眼见着沅彧还要开口,称心心中熨帖,却还是摇摇头:“沅小君子有这份心,臣下便铭感五内了。”
沅彧在旧鄣实在没有什么认识的人,见他态度十分坚决无可转圜,也只好暂且作罢,开口道:“那改日沅彧一定好好、单独请大伴一桌。”
“那臣下一定不会缺席。”客气到这儿,就出了门,称心笑着告了辞,带着乌泱泱的一队人离开了。
沅彧这才有功夫招待自家人。
小丹霞也卸完了东西,正是饿的时候,沅彧叫人给她带来的人都安排了饭食和住处,然后单独给她开了一桌,因着自已吃过了,只是在一边坐着给人夹菜。
祭了五脏庙,小丹霞端着茶盏喝,算是缓过了劲儿,开始和沅彧交待事情。
“这是伯父伯母的,这是大兄的,”小丹霞叫人拿了好几封信过来,“族老说兄长远在羽阳,万事自已拿主意,只是结拜不是小事,虽只差设个香案了,往后还是得带人回旧鄣拜过祠堂,将名字加到族谱上才算正式礼成。”
沅彧一一接过来,然后道:“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又问她:“只是家中如何就将你送来了?”
虽说原因沅彧大差不差能猜到,但为了显示关心,还是要问上一问的。
小丹霞就叹了口气:“伯母说兄长虽脑子活泛,但轮到自已身上,也就在吃喝上讲究,派我来看看你过得如何,若是下人仗着远在羽阳家中管不到、兄长又未曾加冠心存敷衍,命我可就地处置了。”
沅彧听到这里,摇摇头,也不好多说什么:“怎么会,这里是羽阳。”
就算是为了自已,府里的这些人也会机警着的,何况这些人来羽阳之前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并不会存在小丹霞所说的问题。
小丹霞道:“人都爱偷奸耍滑,没人看着又是另一番做派,如今我既然来了,兄长也不必管这事,我知兄长心善,不真的伤及他们也就是了,但该调教责骂的,我也绝计不会心慈手软。”
沅彧听她这么说,就放了一半心,叮嘱她悠着点,随后就听她继续道:“还有一桩,就是父亲命我来羽阳看看能不能将家中的产业挪些到羽阳来。”
这个沅彧倒是没想到,或许是想到了,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着急?”
“不算着急,”小丹霞说,“兄长来羽阳也有些时日了,总不好一直叫家中送东西来,总归不太方便,倘若在羽阳置办些产业,也好有银钱和人可支取和差使。”
“但羽阳又不比旧鄣,”小丹霞说到这里还有些忧心,“我还怕到了年底都未必有进展,伯父和父亲都说让我慢慢来,实在艰难或者忙不过来,抽空回去或者今年都不回去也可。”
“这怕什么?”沅彧失笑,“你也不必着急这事情,先痛痛快快出去玩耍几日,过几日我这边有桩事情有了眉目,你这边我便有办法帮你了,正巧约莫半月之后我要随圣驾去翠郦山,介时随行的人多,羽阳之内还不是随便你施展。”
小丹霞听他这么说,展颜一笑:“那我可等着兄长的好消息。”
谁料这句话一说完,小丹霞就打了个呵欠。
“行了,少想些有的没的了,快些去洗漱了歇息罢,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明日我还得去学宫,你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等下了学,咱们再说话,待到休沐日,我便带你出去转转。”沅彧此刻也没洗漱呢,于是催着人赶紧也去沐浴歇息。
正巧瑛娘进来说已经给小丹霞收拾好了卧房,热水也备好了。
“快去罢。”沅彧点了点头,小丹霞才抬步跟着瑛娘去安置了。
“唉,”沅彧也起身准备回去洗漱,同时叹道,“人都说多事之秋,我看夏天的事情也不少。”
不过姬无雪忙,他怎么也跟着不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