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彧送完人回转的时候,郑秉文褪了外衣,正在前厅门口的空地上舞剑,舞的还是两柄。
因着沅彧请客吃饭,前厅周围都挂着灯笼,人说“灯火如昼”,只是灯笼到底比不上日光灯泡,然而那温暖的色调映照在寒色的锋颖之上,两相对冲,倒是引人瞩目。
要说郑秉文此人,面子里子是极其不相符的,分明生了一张姣若好女的脸,又青春爱美,偏偏因着习武又身量挺拔,舞起剑来飒沓自如,猎猎生风,叫沅彧一时也没想着追究这人是从哪里弄来的两柄剑。
郑秉文是叫人将沅彧挂在前厅墙壁上作为装饰的两柄剑取下来耍的,对他来说,那两柄剑分量上轻了些,但舞来散散酒劲倒是正合适,这会儿见沅彧回来,一个翻身收了剑势,将剑收入鞘中交还给一旁候着的小厮,几步迎上去。
“你要同我说什么?”郑秉文方才舞过剑,额上有些细密的汗意,却并不狼狈,反而透着一股旺盛的生命力。
沅彧抬手示意他回前厅,等人进去了,便又打了个手势,叫人全都退出去,顺带关上前厅的门扉。
见这架势,郑秉文就意识到他们估计要谈一些不能被旁人知晓的话题了,因着舞剑散了三分酒气的脑袋下意识一凛。
沅彧却也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示意人坐回桌边。
饭吃完了,碗碟也都收拾干净,桌上摆着一套茶具,沅彧便抬手给郑秉文和自已都倒了杯茶。
放了一会儿的茶不那么烫,入口正合适,因着泡得并不浓,不影响晚上睡眠的同时还能消消食。
“之前你还说请我上你们家喝喜酒?”沅彧要问的也并不是这个,不过是拿它铺垫着,一上来就问最主要的问题,他也怕郑秉文抬脚就走。
郑秉文这才想起来这回事他并没有和沅彧提起过,但心底清楚沅彧估计也不是问这个,于是拿起杯子灌了两口茶水,试图让脑子转得快些,然后回道:“没准备办喜事了。”
他想起自已同祁黛山的那个交易——在他帮着沅彧去探望张望之之前。
“你还不知道,我那庶兄的婚事……那位等着过门的女君子出身并不如何好,她父亲不在羽阳任职,官职也并不高,没有什么升迁的余地,”郑秉文慢声说着,“按道理来说,反正是够不上我们家的,就算我那庶兄是庶出也是如此,只是出了我这事……也就由不得他挑拣了,况且再怎么说,那位女君子也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我也算是仁至义尽。”
“可是后头想想,凭什么人家一个好好的姑娘要嫁给我庶兄呢?抛开家世不谈,就单看这两人,是他配不上人家。”郑秉文这话倒叫沅彧有些意外,不由地扬了扬眉梢。
郑秉文看他这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听到这话会高兴。”
他继续说道:“其实也是我并不想他还有能翻身重来的机会,要不是你救了我……反正这事儿不能再有第二回。”
“事情是祁黛山去办的,说来也是,谁家没点龌龊事呢?那位女君子的父亲虽说官职不高,却有位难缠的妾室,府上女君却性子软弱,偏偏嫡亲的弟弟尚且年幼,是这位女君子一直帮母亲压着对方,叫她兴不起风浪来。”
沅彧略一思忖,心道这位女君子怕是碍着自已到了婚配的年纪,怕自已一出府,自家母亲和弟弟因着性子软弱在宅中受委屈,应当是想要在出嫁之前将那位妾室的事情摆平了再说。
“祁黛山是怎么做的?”既要帮着那位女君子解决问题,又要让郑秉文的婚事被搅黄,沅彧也有些好奇。
“其实说到底是那位女君子的父亲给了妾室嚣张的本钱,左右他们那一支已经有了个男丁了,干脆就一劳永逸。”郑秉文示意沅彧附耳过去,把郑秉文怎么做的都告诉了他,然后两人双双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也太阴损了,”沅彧没想到祁黛山会这么狠,但却觉得并没有做错,“后来呢?”
“这事儿一出,他们家的男人也算是人人自危,趁着这势头,那位女君子劝服了族中的长老,以还要侍奉母亲、照顾幼弟为由,退了婚事后便自梳了。”
沅彧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然后又问:“你那庶兄怎么说?”
问归问,沅彧想,何止是那位女君子族中的男人们人人自危,还没成亲呢,岳丈先……左右郑秉文那位庶兄短则三年,多则五载是别想有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了。
没了岳家帮扶,又被郑秉文提防着,就算留在家中,也得仰人鼻息过活,也算是他对人下杀手的报应了。
“也就那样了,我跟祁黛山一合计,还是想着与其放虎归山让他有翻身的机会,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郑秉文说到这里,杯里的茶水也喝完了,沅彧适时地给他添上。
到这会儿,乐子也说完了,沅彧开始进入正题:“其实我来是想问你……”
他说到这里,声音轻到几不可闻:“陛下如今身家几何、口袋里有多少钱?再就是,如果把吕氏抄一遍,又能得到多少钱?”
“你!”郑秉文猜到沅彧要问的不会是什么小事情,但也未曾料到会是这么大的事情,他倏地站了起来,唯剩下的那点子酒劲儿也散了个一干二净。
“嘘、嘘——”沅彧拽着他重新坐下来,“别那么大声。”
郑秉文被拽着坐下,但显然对于沅彧的这两个问题十分惊恐,他咬着字句:“你怎么敢问我这种问题,别说是我,就算是我父亲这会儿在这,也未必敢同你说!”
“你父亲在这,我一问出口,他立马就会把我拿下押送到陛下跟前了,”沅彧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我是信你就算不回答,也不会把我卖了。”
打听国家财政收入,那真的就是要砍头的大罪,当然泄露的人也一样,要是真的被人知道了,别说一家老小,家里的鸡蛋都得被摇散黄,蚯蚓都得竖着劈。
可沅彧也并不是想要知道地那么具体,他安抚着郑秉文:“别害怕,我这不也是为了陛下么?”
郑秉文看着他,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问出这么大逆不道的问题,更不知道知道这些怎么就是为了陛下:“为了陛下?为了陛下什么?!”
天知道,沅彧问出这样的问题,他都开始出冷汗了。
祁黛山也就算了,这人就算问也是只问了旧鄣,何况郑秉文也了解祁黛山,知道他也就是知道一下,不会往外说,更不会做什么。
然而沅彧既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想知道大泱的钱袋子里头有多少钱,就必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万一被陛下察觉,那他全家都是个死,还未必能留个全尸。
沅彧也是毫不犹豫就把姬无雪给卖了,毕竟这事儿就算他不说,郑远志作为财政大员心里估计也有数,就是郑秉文未必知晓罢了,即使如此,既然姬无雪有这样的打算,被人知道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你不会一丁点也不知道吧?”
“陛下并不甘于做个守成之君,”沅彧低声道,“不然也不会这么着急地想要处理吕氏。”
“这几日我被接进宫中,一方面也是为了避避风头,另一方面,你们也都知道我在修改定边之策,”沅彧继续说着,“张司业想要借着这篇定边之策为我扬名,我也确实已经修好了,明日就能交上去。”
“陛下看过你的定边之策了?”郑秉文双目都睁大了些。
沅彧道:“何止,我在旧鄣待了那么多年,别说是对羽阳,就是对边关的境况,了解程度也不够,定边之策能修成,陛下也是帮了忙的。”
“可这跟你想知道陛下和吕氏有多少钱有什么关系,”郑秉文道,“你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死脑筋!”沅彧抬起手轻轻拍了一记郑秉文的脑袋,“自古以来,打仗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土地钱粮、为了人!”
“同样的,打仗最需要的也就是这三样,说白了,打仗靠的就是这三样东西的积累,土地大的吞并土地小的、地形优势大的打败地形优势小的、有钱粮的比没钱粮的有底气、人多的耗也能耗死人少的。”
见郑秉文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沅彧有些心累:“陛下是不甘做个守成之君,然而打仗是国之大事,陛下也并不可能说立马就整军出兵,肯定还是要做周全的准备的,就少不了钱袋子的支持。”
“少则这一两年,多则不会超过五年,我入不入仕先放在一边,难道你毕业后就回家中等着接你父亲的班了?虽然你是你父亲的继承人没有错,但我就不信你真的有十成十的把握,旁人、就算是父亲给予的东西,能给,自然也有干涉或者收回去的权力。”
“这是你的机会,也是很多人的机会,届时很多人会打这笔钱的主意,那可都是实打实的政绩,”沅彧又往郑秉文那边凑近了些,拍了拍后者的肩膀,“但你比旁人要有优势,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在家中说话是不是更有底气?”
“所以我今天才问你这个问题,你现在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我也没指着你能立刻告诉我。”
“再者说,我也并没有要你告诉我准确的数字,不过就是问个大概,好心里有数,”说着说着,沅彧的语气里就带上了诱哄,“你看我们都多熟了,不得互相照应照应。”
“你不愿意入仕?”该说不说,有时候,郑秉文抓重点的本事倒是很厉害。
沅彧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含糊着:“唔,嗯……再说、再说,重点不是这个……所以我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他凑得近也就算了,说话含糊的时候,气息里暗含的热度仿若咫尺之间,郑秉文脑子都有些发懵,微微屏息的同时咂摸沅彧跟他说的这一番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甚至越琢磨、越觉得十分有道理,视线就不由地飘忽了几瞬。
沅彧见他魂不守舍,觉得今晚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左右明日他将定边之策交上去,一公开,不用他再多说些什么,郑秉文自然会心动,于是起身要将郑秉文送出去:“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不着急,就当我今天就是单纯请你顿酒菜。”
郑秉文就糊里糊涂地又被他送出去。
沅彧嘱咐他车驾上的小厮慢些赶车,回去之后若是不舒服,记得让人给郑秉文煮碗汤解解酒,得到小厮一叠声的“诺”后,方才放下了心。
别的不说,请人吃饭喝酒,也得保证人的安全才算不失礼数。
等车驾看不见了,沅彧才抬步回转。
折腾到这么晚,他也该沐浴歇下,养足精神好明日去学宫交作业。
于是打了个呵欠,沅彧吩咐人备水,转身跨进门槛,大门方才在他身后阖上,热闹了许久的宅院才有了夜晚的安静宁和。
与此同时,紫宸殿中也到了歇息的时辰,只是作为紫宸殿的唯一的主人,姬无雪并没有立刻歇下,因为派去给沅彧送东西的人办完了另外的差事,此刻方才回来向他复命。
姬无雪一边听着人向他复命,一边接过称心接过递上来的册子。
这册子相比起沅彧的那本定边之策,厚度上显然还要超过一些,总之绝计算不上薄,姬无雪示意称心将它放在面前的桌案上,自已则端坐着,一手捻着一条青色的发带,一手慢条斯理地翻看。
因着翻腾的怒意,青色发带被揉出明显的折痕,于是回禀之人的声音也渐渐隐了下去,直到一句:“……总而言之,翎卫营所查到的都已然记录在册了。”接着便彻底安静下去,沉默着等待姬无雪的裁夺。
姬无雪的怒意已经到了有眼睛的人都能察觉到的地步,或者说,他的确在刻意让周围人感受到自已的怒火。
“该歇息了。”姬无雪听完,却并没有裁夺什么,他只是令人退下,随后吩咐宫人将殿中所有的烛火都熄灭了。
但凡有人居住的宫殿,即使是在入睡的时辰,也不过就是熄灭寝殿内处的灯盏烛火,好让主人安睡,但主人安睡了,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要跟着停摆,因此还是会有别处亮着。
于是紫宸殿中,所有宫人只得提心吊胆地熬过这个漆黑而寂静的夜晚,即使如此,所有人心中更多的却是庆幸,只因说到底,陛下的怒火并不是在朝着他们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