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穿这么鲜艳的颜色。”沅彧这是在发问了。
他虽知道姬无雪这是要搞事情,可具体的细节并不清楚。
要说在山林之间,最不显眼的自然是草黄与叶绿,迷彩服的色彩就是为了方便隐匿,像是明亮的颜色在山林之中那根本就是无所遁形的,更不用说姬无雪这么一身晃眼的鲜红。
哪怕离开很远,有心之人但凡不是瞎子就能立刻锁定姬无雪的位置了。
尤其像是夏苗这样的活动,携带弓箭也并不惹眼——实在太方便瞄准。
姬无雪也并不瞒着他,将缘由悄声告知给他:“阿彧可还记得吕相?”
“吕相宦海沉浮多年,若不是逼到头上为求自保,是绝计不舍放下手中的权柄的。”
就如同沅彧从前所想的那样,吕相觉得这座江山有着他们吕氏的血汗,所以他觉得自已、觉得吕氏从中获取到多少都是应该的。
这么想的在整个吕氏之中自然也并不会只有他一个,并且不像是吕相还能狠得下心断尾求生,失去往日的荣光和待遇所带来的落差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坦然接受的。
即使相比起一般的百姓,他们依旧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然而明明拥有过的东西从手中流失……极端情绪之下就会做出极端的决定。
“忠君爱国”说起来不过是四个字,分量却不轻,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在沅彧的时代,别的国家也会有领导者死于非命,但就算是从古至今所积攒下的凝聚力远超他国的中原大地之上,高位之人所面对的危险也从来没少过。
皇帝更不用说,可以说是最高危的。
就拿无人不知的始皇帝举例,他所面临的刺杀之中,最有名的一例是来自荆轲,此外还有高渐离、张良、再就是兰池遇盗,但也并不是说他就遭受过这么几回刺杀了,没被记载的不知道有多少。
毕竟扫六合之后,六国的人也并没有死绝,总有心中怀恨的。
何况刺杀皇帝这种事情哪怕是以命换命,只要成功一次就是彻底的胜利。
只是自古以来,皇帝死于非命往往是乱世的开端。
所以从大局来看,哪怕这个皇帝再怎么昏聩和羸弱,他的存在也是有必要的。
更不用说姬无雪他……他才十九岁。
他的执政生涯甚至才刚开始起步。
沅彧的手微微攥紧,他身体还没养好,都没真正开始发力,姬无雪可不能出什么意外了——“陛下准备充分了?”
虽然知道,可还是确认一遍比较放心。
姬无雪应该不会真的像是明面上这样就点了这么些人跟着的……吧?
只是注定要让他失望了,姬无雪并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直接说了对有可能到来的刺客的处理办法:“当先者就地格杀,残余者秋后问斩,缴械者流放服役。”
总归没有安排什么好下场,只是这样的“答非所问”叫沅彧眼角跳了跳。
“陛下。”他唤着。
姬无雪微微挑了下眉梢:“嗯?”
“要不还是放我回去待着罢?”沅彧说。
姬无雪笑道:“这会儿说这些可太晚。”
这句倒是没有压低声音,众人都听见了。
他们俩凑在一块说小话的景况在姬无雪身份摆在这儿的情况之下并不算隐蔽,众人是自觉才没有凑近去听。
只不过二人亲密如此,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陛下还这么开心地笑了起来却是所有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的。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但更加坚定地确认了沅彧绝不可开罪的想法。
耳听得姬无雪并不再压低声音,知道这两人说得差不多了,才有人小心上前询问:“陛下?”
是在问是否还要继续往林间去。
姬无雪便拽了下飞羽的缰绳,也不管沅彧因为方才的谈话知道他没有做足充分的准备而说要走的事情了,只叹一句:“阿彧未免放弃得太过果断了,真是成大事的料子。”
不知道是单纯的挖苦还是调侃,只能听出没有不虞,是没为此生气的。
沅彧也就是说说,毕竟现在也算是真的骑虎难下了,不过抱怨一声,要真闹起来就变味了,遂不再提。
只是就这么一路狩猎,他也是真的见识到了姬无雪的准头和“蛮力”,心道:难怪饭量那么大了,也算对得起吃下去的粮食。
却没再开口和之前一样夸赞姬无雪,左右也不缺他一个,周遭的侍郎们为讨得姬无雪欢愉,一个个锦心绣口的,佳句也不算少。
姬无雪却难讨好得很,不见他对谁青眼有加,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头记挂着刺客的事情,到了临近生火造饭的时辰甚至还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就是这么久,也不见有刺客过来。
沅彧虽然被护着,可坐了这么久的马也被颠得有些招架不住,眼底染上疲色。
护卫们就是吃这口饭的倒还好,侍郎们自然跟不上姬无雪的体力,也有些疲累,眼见着临近一处溪涧,姬无雪才发话可稍作休整。
跟随的侍郎之中也有擅庖者,他们不是正统路子,为了讨得上位之人欢心,根本不会有什么“远庖厨”之类的想法,什么都会想着学一些的,没一会儿就有几人返回抬了头花獐子过来就着溪水处理干净,拆了部位,生火烤制起来,更有带了专门烤肉的香料的。
野物自带的油脂一碰上火焰便迸发出香味。
沅彧一被放下马背,就跑到上流一些洗了把脸和手。
这时候在野外,也就没法讲究了,干脆甩了甩水,也没擦了,打算任由它干。
倒是姬无雪自已跟着洗了,自已没擦,掏出帕子叠了叠,把沅彧拉过来,先给他拭去脸颊额角还有下颚上的水痕:“小犬一样,怎么还甩水?”
他这么说沅彧,自已更不讲究,那帕子才擦过沅彧的脸,被翻过来一叠,囫囵给自已擦了,又放到水里甩了两下攥干,往旁边溪草杆子上一搭晾着。
沅彧都没反应过来,转眼又见姬无雪有条不紊地将飞羽牵到更前头一些饮水。
“拿点粗盐过来。”姬无雪发了话。
便有人等旁人在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过去递盐罐子了。
姬无雪看那人一眼,没有接,还是一个护卫见状踌躇一下,上前递了只包着小块粗盐的布团过去:“陛下,这盐给人吃太咸,还有些发苦,但给马吃正好。”
“孤记得你家祖上是从稽下郡迁来羽阳,到底靠着海,富庶得很,几辈的积蓄不少,到了你这辈,还能给马吃上人吃的细盐,”姬无雪也没接过那布包,只捡了块小的,抵到飞羽嘴边,“再金贵,哄着些也便是了,用不上那许多,回头找你的上官要些贴补,就说是孤说的。”
那护卫谢过赏赐,只留那侍郎捏着盐罐子白了脸,这种事情也不好辩驳,姬无雪这话说到底是警醒,不管是他家真有钱也好,还是为了讨好姬无雪才将细盐拿出来,一旦辩驳,前者是坐实,后者是谄媚,里外不是人。
“年幼了些,不当家不知柴米价贵,”值得庆幸的是,姬无雪也没真的怪罪他的意思,将他的行为归结为了年幼,发话让他回去,“做你的事去。”
沅彧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底暗叹,姬无雪还是对他手下留情了,这会儿他对人使的才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恩威并施的帝王心术。
这帮子小孩跟着他也是够提心吊胆的。
沅彧见人回去坐着了,过去摸了两把飞羽,后者喝了水,又舔吃姬无雪手心的盐块,尾巴悠闲地甩动着,被沅彧抚摸了也没什么反应,可以说比兔子还温驯了,毕竟兔子不耐烦了还会蹬腿呢。
“阿彧是否觉得孤严厉了些?”姬无雪慢声问道。
沅彧瞥他一眼,没接这话。
这么些年,姬无雪坐着这位置,纵然学的东西不会少,可纸上得来终觉浅,如今他如何对待底下的人估摸着也是一点点试探摸索出来的,也算是份劳动成果,他没道理去置喙什么。
只是就目前来说,这是沅彧所见的姬无雪的最低处……也得做好自已有天会被这么对待的准备罢了。
或许会更差也说不定,谁知道以后呢?夫妻尚且会反目成仇,何况君臣。
“阿彧懂得孤,就不该有如此担忧,”仿佛知道沅彧在想些什么,姬无雪开口,“说到底,无论是君王还是小小的侍郎,皆为国器,既然享受远超常人的待遇,自然也得承得起锻打与雕琢、经得起使用。”
“只阿彧不同,在孤这里,从未将阿彧当做一件器物,自然也不会用对待器物的方式对待阿彧。”
沅彧敛下眸子,他看向飞羽,动物或许不像是人那么多心思,眼睛总是清澈的,纯然明亮。
“那我是什么呢?”好一会儿,姬无雪才听到他轻声问。
沅彧抬眼,对上姬无雪的视线,再次问道:“在陛下这里,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天外来客、沅氏生得好看些的一位小君子,还算堪用的一位人才?又或者如左衡所言,最重要的人,希望唤他一声哥哥的弟亲?
大部分时候,沅彧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归根结底,这些不过是身份,更重要的其实是姬无雪的态度,这才是结果。
那日他和辛驰结拜,姬无雪私底下同他说了那么许多,好容易才下定决心释然下场。
现在问起这个,说句实话,沅彧也觉得自已实在不理智。
可……为什么不可以,有时候人也不必那么理智,姬无雪给他一个身份,他往后……往后怎么样呢,或许会更自如些?
姬无雪看向他,唇角掀动,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在开口之前,另一侧有人过来,说是獐子腿烤得差不多了。
“陛下和……沅小君子去用些?”那人行了一礼,视线又落在沅彧身上。
姬无雪也看向沅彧。
沅彧并不怎么吃这类野味姬无雪是知道的,但这会儿也没别的可吃,后者还是希望沅彧多少吃点东西,天也快黑了,烤肉的火堆在逐渐暗下的天色里都愈发明亮。
沅彧点了点头,便抬步跟着过去——其实倒是不太饿,更多的是疲累,可自已就算不去吃,也得去火堆边上坐坐,不然姬无雪也不好把他撂下。
至于方才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既然已经被打岔过去,再追着问反倒变味,倒像是自已上赶着,沅彧想着,本想找个角落坐了歇会儿,又被姬无雪拉了坐到靠中间的位置,和后者一处被众人簇拥着。
“烤肉行乐,不谈公事,诸卿随意些。”
到了这会儿,姬无雪也看出有不少人打算趁着吃烤肉的功夫想和沅彧搭话。
要说和沅彧搭话,少不得就拿定边之策做引子,沅彧这会儿累着,未必有这么多力气去和人谈天说地。
至于旁的私心,姬无雪承认有——沅彧朋友是不多,从前姬无雪也想着是不是多些牵绊,沅彧心境能好些,只是眼下已然没了这个问题,也就变了想法。
何况这群人并不适合。
果然这话一出口,不少聪明些的心领神会陛下这是不希望他们同沅彧搭话,就将话题扯到了这次的夏苗上,说起谁谁谁午前猎到了些什么稀罕的,又有谁谁谁为了博得谁家女君子欢心前一晚就进山逮了一对漂亮的雀儿出来,鸣声婉转动听,也就是没耽误参加祭仪,不然被父兄打一顿都是轻的。
都是些鸡毛蒜皮,但胜在有趣,说来打发等肉全都烤好的时间绰绰有余。
沅彧到底被姬无雪递了几块肉,但还是没怎么吃,只勉强不饿的地步就怎么也不肯接了。
姬无雪无奈,低声说他挑嘴,但也不忍叫他吃不爱吃的东西,只得作罢,一边想着晚些回去再叫人做些吃的给沅彧补上顿宵夜,一边自已吃了个七八分饱后觉得怎么该来的还不来,太耽误功夫。
没一会儿肉全都烤好,众人吃完略微收拾,火堆也灭掉几个,只留最大的两个,围坐着稍作休息,算作消食。
沅彧累得很,又没吃太饱,被火堆烘烤着没一会儿就眼皮打架,偏偏刺客还没来,只得强撑着精神。
这会儿倒是真的有些后悔陪着姬无雪出来了。
姬无雪按着他靠在自已臂膀上,声音掩在燃烧得哔啵作响的柴火声响与众人的说话声下,只有身侧靠着的沅彧能够听得清:“阿彧。”
沅彧听得这声唤,抬起半阖的眸子,便看见姬无雪的下颚线条和因为说话而轻微滚动的喉结——“你来历并不寻常,人又聪慧,这么些年,我看着你长大,从心怀怨恨到将你当做至亲的弟弟,可剥离掉那些坠饰的身份,阿彧……你是我的……”
他最后两个字落声很轻,但沅彧还是听清了姬无雪说的是什么。
“……剥离掉那些坠饰的身份,阿彧……你是我的——”
姬无雪说的是——“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