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彧觉得孤已经将你了解地完完全全了?”姬无雪问道。
沅彧一讪:“这话怎么说的?就算是夫妻之间,日日对坐未必就能心心相印,不过是了解了些表面的东西,衣食住行,习惯与性情。”
“然而人对待不同的人的态度也不尽相同,就好比说陛下对内官与外官,要求也会不同一样,”沅彧沉吟片刻,“因此一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所需要花费的时间也不尽相同。”
姬无雪听了他这么一番话,暂且没说什么,只是啜饮了一口茶水,将茶盏重新放回到他和沅彧之间的那张小几上,茶盏底部与几面两相接触,发出细微的声响。
“又在糊弄孤了。”姬无雪收了手,漫不经心似的。
对他这句,沅彧不置一词。
姬无雪却明白了沅彧的意思,后者的意思无非是他从前在图册上所了解到的那些,除开衣食住行一类,全都是沅彧对待旁人的部分,而他们真正算起来才见过并认识不久,倘若姬无雪真的想要靠近,那就摒弃掉对他的建立在经验之上的习惯性的揣摩。
不要什么都胸有成竹,也不要真的以为对沅彧有多么了解。
这是沅彧的试探,夹带着几分警告,又掺着几分蜜糖似的示好。
打机锋似的对话一过,姬无雪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沅彧今晚遭受的刺杀、也就是吕氏上。
“其实吕氏一族并非十恶不赦,”姬无雪道,“上街听人说话,里头还能有几个称赞吕氏的呢。”
“一颗被虫子咬烂大半的果子,即便把好的那部分单独切下来吃,未必不会闹肚子,”沅彧隐喻道,“况且这么大一棵树,即便它是最大最红的那颗,就那么单独一颗也并不顶饱啊。”
姬无雪哂笑一声,倒没有说沅彧大胆放肆,而是顺着沅彧的隐喻开口道:“这颗果子可不想被人吃来裹腹,即使已经烂掉大半了,依旧死命抢夺着本该是旁的果子的供养,就这么一直吊在枝桠上不肯落下。”
沅彧听姬无雪没有反驳今晚刺杀他的人是果子上“好的部分”,反应了一下,知道姬无雪这是对如何处理刺客有了成算,于是也不好就此往下接话,只状似了然地道:“所以旁的果子才又瘦又小的,就算卯足了劲儿长,也显得青涩。”
姬无雪似笑非笑地看着沅彧:“你和张望之倒是相处地不错,为着他还肯替张氏求情。”
沅彧只觉得姬无雪此时敛了眼底的神色,又看不分明了,知道这是在让自已到此为止。
“阿彧若跟孤要些什么都可,只是吃的就吃进肚子里,穿的就穿在身上,若是拿孤去填旁人的人情,孤就不那么高兴了,”姬无雪这么说着,又让沅彧将手伸出来,“让孤看看伤着没。”
沅彧微微抿唇,将手伸了出去。
姬无雪撩开他习惯放匕首的那只袖子,果不其然看到小臂的地方有因着快速出手、手臂与匕首之间摩擦而产生的一条红痕。
看着倒不太严重,估摸着只要不碰到也并不怎么疼,然而因着周围皮肉太过白皙细嫩,这道红痕看着就十分碍眼,好似好好的一块玉有了瑕疵。
“无碍就好,”姬无雪低声念了一句,心底松了些,作势起身,“只是阿彧从小就怕疼,还是不要放任不管地好,上些药再睡。”
沅彧跟着起身要送他,被他抬手制止了,于是坐着,目送后者独自出去。
称心带着一众人守候在沅彧的府宅门外,垂着眼睛揣摩姬无雪的此番举动。
他跟着姬无雪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不算短了,心知对方不是那种会冲动行事的人,如果冲动行事,那必然有另外的原因。
就好像是这一次,这么急吼吼地策马出宫,将一众人甩在身后,连仪态都不顾了,当然不可能是单纯地来找沅彧,应当还有别的要紧事。
然而即使如此,能让姬无雪这么着急,称心思忖,沅彧一个旧鄣来的小君子,还未出仕就受到这样的重视,何止是简在帝心?
他又想起沅彧的姿容来。
别说,他在羽阳待了这么久,什么样子的人没有见过,然而到底是南方的水土养人,抛开眼睛鼻子这些不谈,光是那一身细嫩白皙的皮肉,丢进人堆里都是晃眼的。
正想着,就见姬无雪抬步出来,身后跟着的应当是沅彧府中的人,抬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就出来了。
那昏迷的人上身裸着,腰腹之间用纱布包裹,明显是重伤状态,被这么抬着都无知无觉。
“愣着做什么,”姬无雪目不斜视,重新跨上了马背,“把人接过来、带回去。”
说来那马儿也乖觉,没有用桩子拴住,这么一段时间也没有乱跑。
称心连忙应声,叫人上前去把那重伤不醒的人接过来,可姬无雪也没说带回去做什么,加上这人受了伤,称心只好做保险的选择,叫人仔细着些,不要将他颠簸到了。
于是怎么来得就还是怎么回去,只是进度要慢上许多,姬无雪倒是依旧不耐烦等他们这乌泱泱一帮子人,依旧快马驰骋。
称心却心里没底,一直回想着那人的样貌,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等到回到姬无雪跟前的时候,姬无雪都快沐浴完毕了,隔着重重帷帐下了口谕让他将带回来的人安置好,再请太医过去诊治,务必留着性命。
称心领了命吩咐下去,然后回来服侍姬无雪睡下,结果临睡前,姬无雪下令罢朝。
大泱并不是日日都要上朝的,否则光上朝了,还怎么有时间处理政务?
于是平时的时候只是七日一朝,其他时间若有重要事情不得不禀告的,朝臣们会自发地聚集在一处商讨出个章程再上书给姬无雪。
姬无雪看过他们呈上来的折子之后,如果觉得有朝会的必要,第二日也会上朝。
或者姬无雪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会专门召见需要的那部分臣子过去崇德殿。
这也是为了能最高效地解决问题,避免搞出些不必要的形式,反而浪费时间与人力物力。
至于休沐,也和学宫里头一样是上十休二,至于万一有什么特殊情况却非要如期休假,那就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出了问题后果自已担负即可。
只不过就差这么两天非得处理的事情也很少,毕竟又不是活不到第三天了。
称心听姬无雪这话还很纳闷,分明明日不是上朝的日子,还有三日呢,说什么罢朝?不罢朝也没人来啊。
可姬无雪也不是会记错日子的人,称心只能将原因归结于今晚带回来的那人身上,说来也怪了,分明看着眼熟,却总也想不起来那人是谁。
也不穿戴个能象征身份的衣裳或者物件,就那么一身黑衣,看着就是个刺客。
只是无论如何,姬无雪的命令还是要执行的,称心派人去宫门口张榜通知了罢朝的消息。
另一边,红香端着水和药过来给沅彧处理胳膊上的伤。
沅彧挺怕疼的,然而那胳膊上的痕迹也就是当时疼了那一下,实在没有专门上药的必要,多碰反而遭罪,于是想让红香出去,这么晚了,他要睡觉了。
红香抿着唇道:“不行,陛下临走之前特意下的口谕,还说不遵以抗旨论罪。”
“府里上上下下都吊着一口气呢,今晚又是刺杀又是陛下驾临,主子可少折腾罢,”红香用拧了的帕子擦拭沅彧的胳膊,然后挖了药膏小心涂抹均匀,冰凉的触感让沅彧困意都去了几分,“何况这是主子第几回面圣了?一次入宫一次学宫、还有一次陛下直接到家中了,难保着很快会有下一次,万一陛下问起,主子可怎么交待?”
沅彧一噎,默了好半晌,等到红香都给他上完药了才道:“你才是我主子。”
红香不说话。
“说起来,还没问过你的意思,旁人像你这么大的都已经定亲了,你是什么想法?”沅彧忽地问道。
红香嗔怒地望着他,眼底意思很分明。
沅彧叹气:“好姑娘,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论怎么说,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该为自已考虑。”
红香听他口气认真,也叹了口气,正色道:“我也与阿娘商议过,我还是想着跟在主子身边。”
“说来不怕主子觉得奴孟浪,要不是主子身子不好,奴就直接爬主子身上、生米煮成熟饭了,左右跟在主子身边这么久,奴觉得与其将自已配给个不知好坏的人,主子生得好,待底下人也没话说,是个可堪托付终身的好儿郎,哪怕没名没分,不必挨饿受冻颠沛流离,奴也心甘情愿。”
“但奴也知道自已入不得主子的眼,可这世上的女子也并非只有出嫁这一条路,”红香屈膝跪拜,“奴还是希望一生一世侍奉在主子跟前,将来有了小主子,奴就继续侍奉小主子。”
“……你就没有想过自已当家做主?”对于红香一番“生米煮成熟饭”的话,沅彧张着嘴,有些不可置信,
“什么是当家做主?主子是当家做主,但是主子上头还有人,哪怕尊贵无匹,将旁人的衣食住行挑在肩上也不得清闲,”红香道,“主子仁善,然而哪怕有了自由身与银钱,奴出去不过做些营生过活,未必有在主子跟前端茶递水来得惬意,又或者换个人伺候,不打骂下人,不轻贱女子的人又有几何?”
“反正奴再也找不到个就算是陛下开口都能让奴躲出去的主子了。”红香抬眼,眼底神色十分认真。
沅彧扶住了额头,感觉天灵盖都通了,叹了叹,又无奈地笑:“受教了,红香姑娘,我惹不起你,以后再不提这事了,你怎么高兴怎么来罢,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再找我说。”
红香这才起身,笑道:“奴伺候主子睡下!”
她一边伺候沅彧躺下,给人盖好被子,一边想,果然主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主子,哪里有这么好伺候的主子,而且也只需要照顾这一个,月例钱也多,还不挨打受骂,来了葵水还能躺几天。
最最关键的是,日日对着这么好看的一个人,饭都能多吃两口,还要什么自由身,给个神仙当也不换啊!
左右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了,红香交待了几句守夜的人,索性猫去厨房看看,吩咐下沅彧第二日的早膳,却见沅彧的书童沅绮并几个年纪都不算很大的小厮扈从在偷摸着打算弄点宵夜吃。
“哪里来的兔子?”红香看沅绮把洗净拔了毛的兔子串起来放火上烤,有些不可置信,只因他们家主子确实不怎么吃野物。
“前几日奴出府采买,顺道带回来的,用的是自已的月例。”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厮开了口。
红香睨他一眼:“说得好似月例钱不是主子发的,有本事也别用家里的柴火,锅碗瓢盆一样样都分清才算你真的有种。”
小厮只好赔笑:“那哪能成呢,都是一家人,等烤好了,红香姑娘也来点儿?”
“我管你们吃啊喝啊的,一个个哪有个饱的时候,”红香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儿,道,“收拾干净别给旁人添麻烦是正经,没一会儿天亮后主子的早膳就要开始做了。”
“吃完就收拾干净!”小厮连忙保证。
于是红香也不再管他们,转身准备回去睡,转而又想到什么,转头问:“咱们家里的东西还够吃几日?”
小厮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掰着手指头细细想了一会儿,说:“半月也有。”
红香思忖一阵,嘱咐:“那这半月就不必出去采买了,这阵子怕是不会太平。”
“哪还用红香姑娘说,”沅绮开口道,“奴方才就嘱咐他们了,明日孙家宰也得再提一遍。”
今天晚上又是刺客又是陛下驾临,他们都不敢往前凑,只是略想想也知道厉害,况且那刺客还被陛下带走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身份。
眼见着是风雨欲来的架势。
“还得红香姑娘劝劝主子,索性再多将养几日再去上学呢。”沅绮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红香一想也是,但也清楚沅彧骨子里是个极其有主见的人,也并不敢保证什么,尤其她下意识觉得这事儿不该在沅彧跟前提起,于是开口拒绝了,又提醒了一遍让他们也尽量减少出入,才施施然离开了厨房。
却不料想第二日用过了午膳,沅彧就让人套上车马,说是要去学宫里头销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