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彧这一躺就躺到了要告假的程度,放血治疗带来的后遗症让他整个人气色都不太好,熬了一晚睡下之后,第二天一觉醒来就觉得浑身酸软无力。
毕竟虽说放的是积攒着药性的脏血,然而毕竟是血,很伤元气,从桑先生再一次来过之后,才让他告别了那些寡淡无味的粥水素菜,喝上了补血的汤药。
除此之外,辛驰派人送来的一对鸽子,沅彧也问过从桑先生,用当归、黄芪、人参、红枣、枸杞以及桂圆炖汤喝了,别的都好,沅彧不喜欢红枣的味道,偏偏红枣的效用又撇不开,好在虽然两顿下去喝得额头都是汗,但效果十分显著,沅彧感觉自已再过几天就能正常上学了。
说到这里,向学宫里头告假的事情十分顺利,更值得庆幸的事是,沅彧终于可以洗澡了。
其实沅彧每天都沐浴这种事情对于一般人家而言十分奢侈,这会儿获取热水的方式就是用柴烧,因此十分费工夫,所以这个时候放假又叫做休沐,也就是放个假,让你烧点热水洗洗干净再投入到生活和工作当中。
然而沅彧作为一个现代人,对于干净的要求标准高,何况洗头洗澡都是很舒服放松的事情,他府里又不缺烧水的人和柴火,也就放任了自已的这点享受。
洗完了,红香端着他换下来的衣服下去收拾,沅彧一张脸不知道是喝汤喝的还是被热水泡的,云蒸霞蕴似的泛着漂亮的血色。
本来要窝进被窝里看会儿书的,顺便想着自已告假不去学宫说不定还是件好事——他考试成绩不会差是不错,但是那篇策论还是有些锋芒毕露了,躲躲风头也好。
变故就是这时候突然发生的。
沅彧里屋的床榻两侧都有灯架,上头是燃着的烛火,用罩子罩着,光线柔软,照明的范围也大,就着这样的光看书不会太伤眼睛。
然而就这么靠着看了一会儿,床头一侧映照在书页上的烛火却忽地晃动了一下。
火的燃烧需要氧气的参与,因此灯罩的上方是开口的,风从别的地方进了屋子是吹动不了烛火的,除非风是从灯罩上方灌入,烛焰才会摇晃。
沅彧心头悚然一惊,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床头的那盏烛火已然被吹熄。
如此只剩下床尾处的一盏,光线陡然昏暗了一半。
借着这光线陡然昏暗的瞬间,黑影倏地从上方落下,沅彧感觉自已被从床榻上拖出去。
下一秒就是被人从身后用臂膀反勒住了脖子。
随着对方力道的施展,窒息的威胁如影随形。
沅彧却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快速冷静并出声:“仇怨、钱财,或是威胁?”
勒住他的人动作一顿,哂笑一声:“这话怎么说的?”
沅彧听着这一把年轻的声音,加之身后贴着的身形,判断此人的岁数在二十岁左右,应当是位年轻力壮的男子。
“若是仇怨,总得给人个解释的机会,或者实在解释不了,到底也能死个明白,”沅彧声线拉得很平,仿佛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若是为钱财,我可以给你更多,买你去杀雇你的人如何?”
“再就是威胁,想必你有什么把柄或软肋捏在旁人手里,我可以帮你,”沅彧接着道,“此刻你把我杀了容易,往后东躲西藏,岂不是会活成阴沟里的老鼠?”
“我虽不知你如何进了我的屋子,但是想必有些身手在身上,这么好的身手必少不得勤学苦练,把我杀了,对得起你的这些功夫?”沅彧循循善诱。
“好尖利的一张嘴,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不就是不想死?”男人“哈”了一声,“只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喊呢?”
沅彧也“哈”了一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此刻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你的手上,激怒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不成?”
“原来如此,只是我平生最看不得如你一般的伪君子,你想问我为何对你动手,可惜既不是因为仇怨,更不是因为钱财,至于威胁,那就更是没影儿的事情了。”男人否认了所有行刺的原因。
他忽地笑起来,仿佛被人捏住了笑穴似的笑了好几声:“我素来横行无忌,想杀谁、就杀谁。”
男人咬着字眼,口气颇为狂傲,似乎对于沅彧的一番话并没有任何触动,只是一时兴起想要杀个人,刚好沅彧撞在他手上,于是就随着心意想要动手。
如果不是这人出现得太过突然,按照时间推测,估计是埋伏了不少时辰,等着他跟前没人的时候下来,沅彧差点就信了他的这番说辞了。
“吕相知道么?”感受着脖颈处被勒紧的痛苦,沅彧生生挤出这几个字。
下一瞬,脖颈处的臂膀松了劲儿,沅彧猛地呼吸了好几口,缓过气儿来,心知自已赌对了,于是笑起来:“看来是不知道。”
“那我就放心了。”沅彧说完这句,低头咬上人的臂膀,趁着人吃痛转移了片刻注意力,袖中匕首出鞘,直接就往后头捅。
听到刀刃没入皮肉的声响,沅彧松了好大一口气,转身的同时手上更加用力,直接借着自已的体重就往下倒,末了砸在人身上,一抬眼,却见人黑衣着身、黑巾蒙面,标准的一副刺客打扮。
沅彧匕首正正捅在人侧腹的位置,哂笑一声,想着这位置是腰子吧,怪不得一时失去反抗之力了,于是准备奋力拔出再给右边来一下,却被死死抓住了手腕。
然而毫无用处,战机转瞬即逝,败局已定,沅彧大声叫人。
孙启带着人巡视府宅,眼见着主屋里头灯火骤熄,早意识到不对,只是怕打草惊蛇沅彧会因此受害,才一直在屋外按兵不动,这会儿受到召唤,带着人一股脑冲进来。
几个呼吸的功夫,沅彧房间里的灯火复又被点燃。
沅彧等那刺客被压制住,脱身在一旁落座,自顾自倒了杯水往喉咙里灌。
孙启亲自把人捆牢了,押着他跪在沅彧跟前,同时扯下了他面上蒙着的黑巾。
沅彧盯着对方的脸,发现估计还没有二十岁,方才应该是故意压着嗓子说话。
对方的脸被灯火映照着,让沅彧方才的那么一丝紧张都转变成了荒诞——此人年纪约莫十七八岁上下,生得倒不多么俊美,也并不白,然而肤质看着却细腻,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只是因着腰间还插着一把匕首,吃痛的汗水密布在额角鬓侧,嘴唇颤动,很是狼狈。
“和你倒是有点像,但是比你命好。”沅彧看着孙启说。
孙启讪笑一声:“看着倒是个会武的,只是仗着比主子生得宽阔些,有把子力气罢了,细皮嫩肉,应当是个花架子。”
可不是么?不然还能给自已一个还在养身体的病秧子反杀了?
不过这么想归这么想,沅彧眼珠子一转,忽地笑得满面春风:“吕小君子,你来杀我也没家里人知道,也没成功,还落我手里,感觉如何?”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被压制着跪在地上的人,不愿错过他一分一毫的异动,果不其然就看到对方眸底一闪而过的诧异。
见此,沅彧心头就有了数,有些后怕地想,自已这是侥幸。
这人应当是知道自已身体不好在养病,却没想到自已会匕首不离身。
亏得对方并不了解他,也亏得他出手果断,否则受制于人,此刻境况便要颠倒过来了。
瞧这人腰上被捅出这么重的伤还强忍着一声不吭,是不是花花架子不知道,能肯定的是,对方是块硬骨头。
想到这里,沅彧就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不过他也不可能轻易饶过对方,可惜的是对方这明显拒不配合的态度摆在这里,很明显此刻并不是可以沟通的时候。
沅彧对着孙启使了个眼色,孙启了然地抬手便在人颈后一砍,一个手刀就将人砍晕了过去。
“瑛娘,”沅彧一边挥手示意将人带下去一边喊道,“叫个疾医,把我那酒和药拿去用,别叫人死了。”
瑛娘观他面色,了然言下之意:救归救,该吃的苦头也不能打折。
便点点头,下去置办了。
一场危机就这么落幕,沅彧一时间有些恍惚,就这么干坐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红香带着人进来收拾了,见他有些怔愣地坐着,一时间红了眼眶,倒把沅彧心头那点恍惚冲散了。
“哭什么?”沅彧好笑地道,“眼圈都红成这样了。”
红香拭了下眼角,说道:“奴哭自已呢。”
接收到沅彧疑惑的视线,这小姑娘头一回扁了扁嘴:“奴也知道自已年纪小不中用,被主子看不上也是应该的,娘虽一棍子打不出几个字来,可办事稳妥,孙家宰就更不用说,是大君子给主子拨的,身手了得。”
“主子自已也厉害,郑氏一回、入宫一回,这次又是刺杀,都稳妥妥地度过来了,”红香说,“我干的都是些有手就能干的活计。”
沅彧还真的没被这么闹过,府里的这些个人从上到下一应的稳妥细致,也不会在他跟前有什么脾气,红香这话有些怨怼,倒让他一时有些怔楞,随即反应过来,轻笑着点头:“嗯,还有呢?”
他还觉得有些欣慰,这么些日子以来,身边人胆子都大起来了,说明关系更亲近,不再和之前一样谨小慎微。
这种变化也让沅彧心头轻松了许多,玩笑道:“听红香姑娘这意思,是怕自已失宠了?”
红香觑着沅彧的脸色,见他果然没有生气的迹象,红着脸哼哼两声,表示默认。
沅彧只一个劲地笑,末了又感到有些微妙,红香在他跟前的处境,倒和他在姬无雪跟前的处境有些相类。
他面对姬无雪的时候,也是这样试探着靠近,生怕行差踏错,甚至比红香还要更加紧绷一些。
毕竟姬无雪的身份摆在那里。
“早些休息,少想些有的没的,”沅彧招手让红香凑近,不轻不重在人额头上弹了一指,“少了谁也少不得红香姑娘啊,你背后靠着的可是我母亲呢,我可不敢得罪你。”
说完,就叫人早些收拾完了,自已重新躺回了床榻上。
红香也不是故意和他闹,主要也怕沅彧注意力一直放在方才遇刺的事情上,见沅彧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把沅彧的书也收了,给他掖好了被子,倒是没去吹那灯,就是放下了窗幔,让沅彧就这么睡。
经过这一遭,不用沅彧说,上上下下都得排查,且有得忙呢。
沅彧想起什么,道:“叫人上屋顶查查是哪块地方不对。”
顿了顿,沅彧道:“但别声张,叫人悄悄补好就是了。”
他怀疑今夜遇刺的事情和屋顶上的手脚有关,不巧的是,他屋顶上的手脚是姬无雪做出来的。
也不知道晚上的这一通行刺之中有没有姬无雪的手笔,沅彧暗自揣度着,吕氏是姬无雪的眼中钉肉中刺,好巧不巧刺客就是吕氏的人,这不是瞌睡了送枕头是什么?
只是此刻的具体身份还需要查证,也不知道这人在吕氏的地位如何。
若今晚的刺杀真有姬无雪的参与……想着,沅彧攥了攥被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姬无雪是绝对靠不住的了。
崇德殿。
崇德殿是帝王私底下召见臣子的一处宫殿,相比起帝王居所的紫宸殿来说没那么亲近,相比起用以朝议的宣政殿来说没有那么正式,功能更倾向于处理政务,但也有休闲小憩的地方。
姬无雪在这里召见过不少臣子商议朝政,也会偶尔会召左衡过来弈棋。
左衡对于姬无雪的召见十分不耐,然而君臣二字在前,无论如何,十次里也得答应个三四次,恰巧今晚不在这十分之三四里头。
姬无雪自已同自已下着,黑白分明的棋子在棋盘上竞相角逐,不过与其说这是在下棋,不如说是在打发时间,毕竟左手倒右手实在很难分得出个胜负。
他一边下,一边听着不远处半跪着的人汇报,听着听着,捻着棋子的手就顿住了。
随后是一声含着隐怒的:“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