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司业走到了沅彧跟前:“之前没见过你。”
沅彧就报了名姓。
芮司业了然地笑笑:“原来是你。”
不等沅彧作何反应,他又问道:“我把你缺下的也讲过了,可听懂了?能弹吗?”
沅彧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就抱好了芮司业调好的那琵琶,接着找了个松快的坐姿。
学舍之内一时安静下来,大部分人眼睛都看过来了。
说到古代的音乐,大部分人都会想到宫商角徵羽,然而事实上并不止这五声音阶,在五声的基础上还有其他的四个偏音——宫音上方纯4度为清角;宫音上方增4度为变徵;宫音下方小2度为变宫;宫音下方大二度为闰。
七声音阶是在五声基础上搭配两个偏音而成。
分别是以下三种搭配方式:
一清一变,即在宫音上方加一个纯四度下方加一个小二度;双变,即在宫音上方加一个增四度下方加一个小二度;一清一闰,即在宫音上方加一个纯四度下方加一个大二度。
可以说现代人所学习的那些基本都是古人玩儿剩下的。
芮司业估计是想让他们先对音乐感兴趣,先抛开了比较严格规整的雅乐,先教授的是民间流行的“情歌”。
相较于前者入门容易精通难,后者一开始就比较复杂,但是胜在新颖动听,比较能引起初学者的兴趣。
沅彧算不上初学者,但是也更加喜欢俗乐,虽然复杂了点,但是弹下来的趣味性和成就感都很高。
旁人看芮司业朝着沅彧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都有些难言,虽然前者是回顾了之前的内容,然而只是听了一遍怎么可能一下子弹出来呢,除非是沅彧从前就学过。
然而并不可能,乐坊内的乐曲,就算是俗乐也基本都是乐府里头编制传出的,除非沅彧能认识乐府里头的人,但说起来沅彧也就昨日才进了趟宫,只听说他去了太史台和紫宸殿。
陛下也并没有宣歌舞。
沅彧也不敢托大,回想着最难的那一部分,虚虚在弦的上方拨弄了几下算作准备,然后才开始弹奏。
俗乐,又是情歌,故事性就很强,歌词讲的大致就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某天招待朋友喝酒,听下人说家中来了一位舞姿优美的舞姬,就传召了她跳舞以助酒兴。
舞姬受了主人的命令,用动人的舞姿取悦宾客,结果主人却对这位舞姬一见钟情,嫌弃家中的乐人弹奏的乐曲配不上舞姬的舞姿,亲自击鼓为舞姬伴奏。
宾客因此取笑调侃自已的友人,但主人却不为所动,最终感动了这位舞姬,两个人在宾客的见证下有情人成为眷属。
沅彧觉得这歌词有些俗套,并没有唱,只是弹奏下来了,初时主人宴请宾客,有酒有肉,比较轻快,但比较单薄,等到舞姬上场,就急促起来,随后融入鼓点的拟声,乐声就是紧张却暗含着点欢快的。
沅彧就弹到这里,乐声便戛然而止。
见众人齐齐盯着自已还一脸没反应过来,沅彧有些汗,解释:“……司业只教到这里了。”
这乐曲一共四段,招待宾客、传召舞姬并以鼓伴奏、宾客借此取笑、两人终成眷属。
其中第二段是最长也最难的,也是芮司业教授的进度。
芮司业点了点头,转过头却道:“一个个盯着做什么,都会了?”
“你同我过来。”等学生们一个个垂眼去练习,芮司业对沅彧道。
沅彧就抱着琵琶起身跟上了他。
芮司业就从自已的桌案上拿起来一只盒子打开,从里头取了块点心。
“张嘴。”芮司业道。
沅彧有些愣愣地张开了嘴,点心就被芮司业塞进了他嘴巴里。
豆粉做的点心,绵绵软软的,清甜不腻。
“好了,下去玩儿去罢。”芮司业也没问沅彧拿回自已调过的那把琵琶。
沅彧就嘴巴里包着那块点心,回去坐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嚼嚼咽下了肚子——什么情况,被老师喂点心了?
郑秉文这会儿就凑过来了,看沅彧一脸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笑道:“芮司业最和善,但也不是谁都有被他喂点心的殊荣的,你这下算是完蛋了。”
等沅彧不解地看过来,旁边一位同席就悄声道:“芮司业在乐府也有挂职,也因此他的两个孩子耳濡目染,都是乐痴,芮司业的妻子擅长做点心,但小孩子点心吃太多容易坏牙,因而只有学好了曲子,芮司业才喂给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芮司业就把这习惯带到学宫里来了。”
他忍笑:“你这些天散了学可千万早些回去,他那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八岁,正是最调皮的年纪,知道你吃到了点心,必然要想法子找你比试的,比输了吧丢人,比赢了吧又有欺负小孩子的嫌疑,往届学长也有被缠个没完的。”
沅彧呆住,下意识看向上方的芮司业,却见他调拨着怀里的琵琶,嘴角挂着隐秘而促狭的笑意。
好家伙!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叫他们来,我也没有及冠呢,我也是小孩子,”沅彧回味着方才吃的那块点心,觉得味道确实挺好,值得被缠,当即便道,“到时候可别被我比哭了,我可不会哄。”
他翻往后的谱子,细细地看着,想要把下面的也学会。
郑秉文用肩膀撞撞他,指着其中一段说:“方才看你弹之前虚虚比划了一下,似乎是最难的这一段,你怎么转的,教教我。”
沅彧只好给他讲自已怎么转调子的,没一会儿身边就凑了一堆人,学着学着,渐渐后面的也都学会了,大家的就兴致勃勃凑到一块来了场合奏。
芮司业在上头都没忍住加入了进来。
大家出身各异,然而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有时候也没有太多弯弯绕绕,至少此时此刻凑在一起演奏音乐,心里都是快乐的。
沅彧瞥见张望之也拿着管萧在和着,就连祁黛山也捞过去一面鼓,用掌心拍打着鼓面。
等到一齐奏完,却听得学舍外头一声惊雷,也没个预兆,豆大的雨珠直接就坠落下来,没几秒就跟泼水似的了。
大家赶忙放下乐器,关窗的关窗,关门的关门,一时之间喧闹起来。
“怎么突然这么大的雨?!没听太史台传出消息啊,好突然!”
“快把窗合上,风把雨刮进来了!这风刮进来好冷!”
“怎么办没带伞啊!”
“之后的射艺课岂不是泡汤了?”
“……”
沅彧也放下琵琶,上前帮着关上了一扇窗户,奈何被冷风一刮,鼻子发痒,顿时打了个喷嚏。
这下才是真的完蛋了,沅彧心道,他这身体打完喷嚏短时间内不喝姜汤必感冒的,到时候又少不得喝上几顿苦得让人舌头发麻的汤药了。
况且虽然说这样迅疾的雨下不了多久,但这是春天,难说会不会转变成延绵不绝的细雨,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了。
“这边有六把伞,我去旁边几个学舍看看,”芮司业把点心盒子塞进沅彧怀里,“你分给同席们吃,我立时就回来。”
“我与司业一同去,也好帮着把伞拿回来。”张望之出声道。
芮司业就也给他拿了把伞,两人开了门出去了。
沅彧还没说话,怀里就是一空,不知是谁把点心盒子夺走打开,同席们当即一窝蜂而上,没几秒盒子就空了。
这就是长身体的年纪么?真是恐怖如斯。
沅彧一时又是震惊又是好笑,没想到这些氏族出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小孩见到点吃的也会六亲不认。
这时候,郑秉文就捏着一块点心怼到他嘴边,等沅彧吃下了,他也咽下嘴里的那块,说道:“芮师娘的手艺可不是时时有机会尝到的,何况都是吃多少也不见得饱的年纪,你看他们一个个疯了似的。”
“今日应当会提早散学吧。”有人出声道。
沅彧轻轻笑了一声,心道,真是无论从古至今,学生都会盼望着早些放学。
依他看,潜鳞学宫平日里放学的时间算早了,下午四点呢。
不过不用上射艺课也好,沅彧想,他运动方面还是短板,倒是也能拉得动弓,准头就不保证了,六艺之中,不比旁的,御和射这两样,沅彧仅仅会点皮毛,算是不至于出丑的程度,至于多的,那就没有了,骑着马千里奔袭和百步穿杨都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想着,沅彧坐回原处,安心等着芮司业和张望之拿伞回来。
结果过了好一阵,才见芮司业和张望之回来,前者也没有拿什么,后者怀里倒是抱着几把伞,但他们这么多人,张望之能拿的也有限,加上目前的六柄,很明显也不够分的。
但芮司业仿佛很是紧张,他一进来就低声道:“陛下驾临学宫。”
众人听他这话,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外头一声呼喊:“陛下驾到——”
学舍内的众人往外看,就看到一堆宫人各自撑着伞、怀里又抱着伞,还有拎着食盒的,乌泱泱又整齐有序地前来。
见此,众人忙不迭地跪拜了一地。
沅彧也跟着将头埋下。
“免礼,”一把沅彧之前听过的嗓音由外至内,“太史台疏漏,孤来看看诸位学子,称心,将姜汤分派下去。”
“臣敬诺。”
这是闹哪一出?
沅彧被身边的郑秉文拉起来,眼观鼻鼻观心,实在不理解皇帝怎么来了。
鬼的“太史台疏漏”。
要是太史台不知道今日下雨,这么短的时间内,姬无雪不可能这么快到这儿来,要不是太史台疏漏,就算晚了点,也该把要下雨的消息传出来,他们也不至于被一场雨困在学舍里头。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宫人端着托盘过来给他们分发姜汤了。
沅彧双手捧着有些烫的碗,轻声道了谢,眼见着旁人都喝了,也就一口一口往下喝。
姜汤熬得很浓,辛辣的味道并着还有些烫口的温度,喝得沅彧眼冒泪花不说,直想吐舌头,但不知为何那宫人就站在他跟前不远处,等着他喝完把碗放回去。
形似逼迫。
沅彧喝出一脑门的汗。
将碗放回去,堪称如释重负。
姬无雪坐到了原本芮司业所坐的位置,他眼睛往下扫视过一圈,在沅彧的方向微微停留,见他喝完了姜汤,心下微松,开口道:“也是这雨下得突然,诸位学子喝点姜汤,也免得着了风寒影响课业。”
众人一叠声地谢恩。
“孤与邢祭酒、众位司业行至此处之前,远远听见乐声,可是诸位所奏?”
沅彧略微一抬眼,才发现潜鳞学宫的几位祭酒还有司业都跟着进来了,此刻正侍立在姬无雪身旁。
姬无雪带着的宫人也并不多,当然,是相对于皇帝来说并不多。
打眼一瞧,加上中常侍称心和太史刘勤,怎么也有十来个人。
沅彧心头一转,想着皇帝这怕是便衣出行,早早就来学宫了,只是没往他们这些学子所在的地方来。
结果突然下了雨……应该是想着用姜汤施恩学子,彰显仁德,
再加上能听见乐声,大概率是离得近,所以才就近原则,直接奔着这边来了。
“回陛下,”芮司业上前行了一礼,“这些都是刚入学宫不久、乙字号学舍的学子,因午后排了乐理课,故而在此处练习,臣因想叫他们感受乐之妙趣,故而先行教授了他们半曲俗乐,不想被陛下、邢祭酒与诸位司业听去,他们都是方学不久,尚且技艺青涩,叫陛下、邢祭酒与诸位司业见笑了。”
沅彧不禁对这位芮司业生出几分好感——这是在护犊子呢。
难怪郑秉文说这位芮司业是最和善的了。
姬无雪手放在腿上,轻轻曲了曲,话语里头分辨不出喜怒,只是看向学舍外头:“这雨来得突然,太史台说持续到酉时,只怕要耽搁之后的课业,乙字号学舍的学子下堂课是……”
“回陛下,”祭酒,也就是当初领着诸位新生进入学宫的那位老学究便开口回禀,“乙字号学舍今日午后两堂课,一是芮司业的乐理,二是陈司业的射艺。”
“可惜,”姬无雪无可无不可地说了这么一句,“天公不作美,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既如此,下午有御射二门课程的学子上完了其余的课,便早些散学回家去,邢祭酒以为如何?”
邢祭酒自然无有不应,他替学生们说了些谢恩的话,当即手底下的几位司业就自荐要出去通知其余学生。
姬无雪一一允了,没一会儿各人干各人的事情去,只邢祭酒、称心和刘勤并一众宫人随侍在了姬无雪身边。
姬无雪眼睛落在了底下:“该如何便如何,只当孤不在就是了,孤也想看看诸位学子平日里是如何学习的。”
“臣敬诺。”于是芮司业就叫他们继续练习。
姬无雪到底是在的,不可能当做不在,众人缓了一会儿,倒是敢继续讨论谱子和练习演奏乐器了,但分明比之前紧张很多。
沅彧抱着琵琶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练着,心里却想:看来私底下无论如何,这摆在表面上的君君臣臣的身份倒是十分森严,不愧是封建王朝。
抿着唇,手下一转,换了首节奏十分欢快的《geisha》打算调节一下气氛。
前奏刚一过,果然众人的目光就都被他吸引了过去,哪怕是姬无雪在都阻止不了他们扬起来的眉毛。
沅彧感受到来自上方的视线,兀自弹着,轻快的音符在琵琶弦上跳跃着,然而《geisha》特别短,也就二十几秒的功夫,沅彧就按住了弦。
其实也不是故意选这首,毕竟欢快的曲子多得是,他选这首,主要是掐着散课的时间。
果不其然,按住琴弦的下一秒,学舍外“铛铛”的课钟声便被摇响了。
学舍之内一时安静下来,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笑声波浪似的响成了一片。
姬无雪唇角都带上了些笑意:“这时辰可把握得好,弹这么高兴的曲子,是高兴能早些散学了。”
“既如此,称心,你送他出学宫去,”姬无雪道,“其余学子也都把伞分分,先散了罢。”
“谢陛下。”沅彧起身,抱着琵琶行了一礼,然后去摘手上套着的拨甲,再同琵琶一同归置到原处。
称心拿着伞撑开,在学舍门口等着他过去。
沅彧没有回头看,直接钻进了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