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彧被守着出不去,好在也有别的事情可以消遣,前几天吃了鸡,剩下的鸡毛被瑛娘收集起来收拾干净做掸子,一只鸡的可能不太够,但加上从前攒下来的也够了,沅彧顺便就选了几根立挺的羽毛加上几枚铜钱给自已做了个毽子踢,就当锻炼身体。
他这身体实在不好,还不知道能不能长高。
中原地区的人又没有喝牛奶的习惯,沅彧也试过,实在没有那个耐受的基因,偏偏太剧烈的运动也做不了,只能边玩边运动这样,踢毽子全身都能运动到,就比较合适。
他正在青春发育期,不抓紧想办法多吃多动窜一窜个子,到时候矮人一头,说话都得抬下巴,多丧气。
就在这多吃多动的日子里,很快就到了三月下旬。
羽阳宫里那位下了口谕,一大早派车接沅彧进宫。
彼时沅彧刚用完早饭,宣读口谕的宦臣过来,他就急忙换了一身衣物,虽然都是白色,但料子就光滑很多,外边还罩着一层烟似的纱衣,浅青色的腰带上绣着白色的水云纹,还配了一只同色系打着绦子垂落的香囊。
虽然依旧素净,但得体很多。
要说这掌管宫内车驾的,那可就多了去了,最高的是掌管皇帝车辆和马匹的太仆,往下是中车府令,但这些就偏正式,一般私行是少府之下的中书谒者令、中书谒者丞他们掌管,他们负责内宫导引、接待、典仪等。
少府属于九卿之一,其下之列,除开极个别特殊的,通常都是以宦官充。
这次接沅彧进宫的就是中书谒者丞和他底下的谒者们,并一名中常侍。
重点是后者,虽都属于少府之列,但官级也是有着高低的,中常侍和中书谒者令按理来说算是平级,但中常侍负责侍从皇帝左右,兼备皇帝顾问,更负责太子和皇后诸卿,是平时离皇帝最近的官员,所以地位也很微妙,别说是平级,就是上级见了都要给点面子的。
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皇帝跟前的大太监。
因此沅彧还蛮意外的。
然而意外归意外,沅彧还是很快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又注意到辛驰一行并没有从他家周围撤走。
注意到沅彧动作的中常侍就笑眯眯地开口道:“陛下是怕小君子入了宫家里无人照管。”
车内很大,沅彧目测了一下,光是底下坐着的就有四平米,高度从内看也有两米,别说是坐了两个人,就算再来俩也是够的。
中常侍就坐在他斜对角,是个年岁三十多岁的宦官,可能因为是宦官的原因,生了一张白净脸面,又笑眯眯的,看上去就很可亲。
只是沅彧的第一个想法是,声音居然不是尖细的,如果蒙上眼睛不知道对方的年纪和样貌,只听声音的话,就是把很柔和的青叔音。
“草民家中人是不多,是该多谢陛下关怀。”沅彧斟酌着回话道。
他虽然身为郡守之子,却并没有官身,少府之列总归是官至九卿之下,称一声“草民”是不出错的。
说话间,车马就动了起来,沅彧收回手,车帘便落了下去,遮住了车外的境况。
“敢问大伴进宫是怎么个章程,还望多加提点,沅彧年幼,没见过什么世面,免得犯下什么忌讳。”
一般来说,要进宫面圣,除非紧急,总该有人来教授礼仪,免得冲撞天子,但沅彧这边似乎没有,面前这位中常侍也没有主动提及。
这样的古怪反常让沅彧有点没底。
“大伴?这个称呼倒是新鲜且寓意直白,”中常侍道了一句,面上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沅小君子年幼,陛下就叫臣不必给小君子立规矩了,陛下亲口说了,左右小孩子家家的,就算是犯下些过错也无伤大雅,叫他人来就行了。”
顿了顿,中常侍又道:“至于章程,陛下叫臣先将沅小君子送至观星阁,之后再入紫宸殿。”
“大伴”一词源自明朝,代指皇帝身边从小伺候的大宦官,这会儿并没有这个词,沅彧是故意这么叫,奉承之语罢了,只是听到中常侍这么说,一时觉得有些奇怪。
观星阁顾名思义,是用来观察天上星象的场所,古人迷信,以为天体运动能彰显吉凶,因 此观星阁隶属于太史台。
至于紫宸殿,紫宸就是北极星,也就是所谓的帝星,因此天子也被指代为紫宸,紫宸殿就是皇帝的居所。
可为什么要把他先送去太史台?又为什么要召他入紫宸殿?
前者和自已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后者,皇帝接见他一个没有官职的外人,为什么会选在自已的居所,而不是其他地方呢?
但看中常侍的样子,显然也不是会给自已答疑解惑的样子,沅彧压下心底的疑惑,六点多出发,差不多快到八点的时候,车辇就抵达了观星阁。
两个八九岁的小童上前等候着接引,沅彧下了车辇,眼见着中常侍并没有叫人跟随,而是让沅彧孤身一人跟随两个小童入内。
观星阁是羽阳宫内最高的建筑,坐北朝南,以观东西,说是阁,其实更像是一座塔,共分十二层。
沅彧跟着入内,眼睛不住地悄然打量,才发现整座观星阁都采用榫卯结构,八面雕琢,精巧绝伦。
从设计到搭建再到维护,不是短时间内能搞定的。
踩上依着塔壁建构的旋转楼梯,沅彧跟着两个小童往上攀爬,竟然一直爬到十楼才开始大喘气,再看前面两个小童,只是有些脸蛋红扑扑,不由感叹这楼梯设计巧妙,设计者真的是智慧超群——不是他妄自菲薄,爬楼梯对他来说还真的不是个轻松活,原本沅彧还以为自已最多爬到七八层就是极限了呢。
好容易爬到最顶层,沅彧站在楼梯口,第一眼就看到了最顶层半球形的穹顶,穹顶上镂刻着细密的经纬线,星辰则是用大大小小系着线的球体悬挂下来表示,高低错落。
沅彧不了解这些,但是他认出了勺子一样分布的北斗七星。
现如今是春天,北斗七星悬挂在穹顶的东北方向,勺柄指向东方。
谚语说:“斗柄东指,天下皆春”。
可见这观星阁真的是很有东西,果然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
沅彧一时望着那穹顶有些失神。
他记得自已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农历的六月,那时候侍候他的嬷嬷轻轻地给他扇扇子。
那个时候,勺柄的方向应该是指向……
“你出生的时候,勺柄指向南方,正应了你出生的方位。”一道清冷且疏朗的声音响起。
沅彧这才意识到自已刚刚把脑中所想说出了口。
凝神收回了视线向前看去,那两个小童径自到一边捧着竹简和纸张研究,出声的人是个白发的男子。
虽然是白发,但那人生了一双寒星似的眼眸,身被白色罩着月白的道袍,头发随意用根木簪子半挽半散着,端的是清绝出尘,如谪仙人。
沅彧却瞧着他,上前几步的同时脱口而出:“是你!”
他本想说“是你这个神棍”,但意识到不妥,只得赶紧刹住,将后几个字咽进了肚子里。
无他,眼前这个就是他小时候生病,说他是童子命的那个道士。
其实算是这人主动找上门,和他家说能治好沅彧的病,因此被以礼相待请入府内。
沅彧病好之后,他就不知所踪了,也不知道是拿了钱走人了还是直接跑了,沅彧那时候病刚好,都没被允许下床走动,也就无从得知。
但对方这头白发实在太有识别性,沅彧想忘记也难。
“你怎么没老啊?!”这是沅彧的第二个问题。
对方到他们家的时候看上去是二十岁左右,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看上去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老了。”听了沅彧的话,那人却开口道。
随即又说:“难得你还记得我,怎么,还觉得我是神棍么?”
沅彧嘴角抽了抽,怎么也没办法相信这人口中的“老了”二字,至于神棍不神棍的,人家一个有官职在身的,他能置喙什么呢?
于是强迫自已展出个笑容,只是因为实在太过惊讶,也没能维持过两秒。
真的假的……沅彧一想起他说自已童子命的那些言论,再加上自已是穿越来的……原先觉得没什么,现在只觉一阵头皮发麻。
何况这人看上去和十几年前一点变化都没有……不会吧?!
一时之间,沅彧只觉得自已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摇摇欲坠。
难道科学的尽头真的是神学不成?!
沅彧想着,来回走了几遍,又看向对方:“你……”
分明是想问些什么,却又无从问起的焦灼模样。
“怎么称呼?”憋了半天,沅彧还是只问出了这个问题。
“左衡,直接称呼名字就是了,修行之人不讲究什么字号辈分,”左衡开口,看沅彧那样,又笑了一下,“虽然算起来,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沅彧听他这个名字,就想起来他原先的世界,东汉的方士左慈。
左慈生卒年不详,字号乌角先生,少居天柱山,研习炼丹之术,明五经,兼通星纬,明六甲,传说能役使鬼神。
只是据记载,左慈的眼睛有一只是瞎的,但左衡分明目若寒星,左慈还自称自已有几百岁,左衡……
“您贵庚?”沅彧忍不住又问。
按推算来说,左衡怎么着也该有四十岁了吧,而且这头白发,沅彧觉得他年纪只会更大。
“头发啊,染的,”左衡似乎是看出来沅彧的想法,开口道,“现年有六十二岁了。”
沅彧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我看上去很好骗吗?”
左衡看着他,倒是笑了。
他生得清冷如谪仙,这一笑,好似寒天骤暖,坚冰消融。
只是他说出口的话就和他的外貌不太搭了:“我说我几百岁了,头发是老白的你不会信,我说我头发是染白的,六十多岁你也不会信,有些时候,真话和谎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毕竟人只相信自已愿意相信的。”
“可我都不相信。”沅彧开口道。
毕竟无论是哪个答案,说服力都不高啊,前者是六十多岁看着像是二十岁,后者是几百岁了,头发都白成雪了,居然还没死。
信前面一个吧,这人得做多少医美,他所处的时代也没有让六十多岁的人看着像是二十岁的技术啊,医美技术减龄二十年都算是多的了,没有一下子减掉四十多岁的说法。
信后面一个吧,就算是医疗技术发达的现代,人也不可能活上好几百年啊。
“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手?”沅彧想,脸那个样子,不知道手是什么样。
就算是他找了张年轻的脸皮给自已缝上,手脚这些总不能也都换了吧,多影响活动。
左衡就把手伸到了沅彧跟前。
一双年轻的、手指修长的,手背上有着淡淡青络的手。
翻过去,掌纹也很少,但该有的也都有。
一看就是原装的。
哈哈,原来他这是穿到修仙世界来了吗?那还玩个什么?
如果这是一本小说,标签都要从宫廷侯爵变成仙侠修真了。
沅彧面无表情地想着,接着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木质的地板上。
这座观星阁全采用木质结构,地板也是木板,但打磨得十分光滑,一个小毛刺都没有,还上了大漆,随便挖一块出去卖了都能吃上几个月的,但一屁股坐下总归还是硬的。
挺疼的。
但这都是小事了。
“人不要对自已要求那么多,有些事情难以接受那就不接受,用别人创造的条条框框约束自已,谁说不是作茧自缚,”左衡指尖蜷了蜷,收回去,也没有上前去拉沅彧,“你又不是一般人,就算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也别真把自已当成这里的人了。”
“你化妆了对吧?”沅彧似乎没听进去,兀自点了点头,对,一定是亚洲邪术。
左衡眉头抽了抽,才继续开口:“虽则身处于此,难以独善其身,你的处世之道也是你的保命手段,但有些时候,与其去适应一套腐朽的规则,不如去当那个制定规则的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找了个二十岁的人易容后故弄玄虚?”沅彧继续推测,似乎依旧没有听进去。
“到时候你会发现,这里也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差。”左衡也不管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只管继续说。
沅彧勃然大怒,几乎是一下子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