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会同它的拥有者一起死去,只是它死去的时间更为漫长。”
姬无雪听到了沅彧的话,他站在沅彧身侧,侧过头,视线自然下垂,落在沅彧清瘦的肩、颀长的脖颈以及起伏有度的侧脸线条,说话的语气认真而专注。
沅彧听到他的话才意识到刚刚自已将内心所想说出了口,然而姬无雪的这个回答倒是让他感到有些微妙。
古人对于生死同样重视,甚至有些时候对待死亡的态度更慎重于生,因此很多帝王将相,大多数都会在生前就开始修建陵寝,以求死后维持和生前一样乃至于更甚于生前的富贵与体面。
或许他们也知道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然而对于未知的死亡领域,谁也不能真的一丁点也不在意,于是在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往往又会对于死亡三缄其口以避谶。
能浑不在意地谈论死亡,姬无雪这一行为无疑是超前的,甚至胜过很多和沅彧同一时代的人。
而姬无雪见沅彧这么看着自已,倒是失笑道:“怎么,阿彧这目光像是重新认识孤一遍了?”
沅彧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睫垂落下去,令人想到不翼的孤雁,傍晚时分天边温暖的霞色洒落在他周身,也仿佛带不起丝毫的温度,倒使他看上去犹如飘然欲去的尘世之仙。
饶是姬无雪作为皇帝见过不少轻尘绝世的容颜,更有左衡那样真正活过漫长岁月的修行之人在前,也不由心头重重一跳,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恐慌来。
……沅彧是左衡亲自判下的童子命,他的这个名字,究竟还能留他到几时?
姬无雪下意识地蜷缩起指尖,随后又抬手搭在了沅彧的肩膀上,玄色的绫罗裁就的衣袖仿佛落在沅彧肩头的一块斑驳,以至于让姬无雪心神都为之略略一定:“你若爱看这园子的景致,这几日不必过问孤,可自行走动。”
正说着,后头如意上前低声禀告,说到了宣晚膳的时辰了。
姬无雪闻言,看向沅彧。
沅彧略一点头,姬无雪见了,却没有要他折返,而是让人将膳食送去水榭之中,继而轻轻牵起沅彧的一截衣袖,带着人往前去。
水榭顾名思义,是建立在水面之上的,廊环曲折,一派风致雅趣。
然而这样的水榭却只占据了水面的很小一部分。
姬无雪看他像是喜欢,与他说这渠是太祖皇帝命人挖的,引的是沂河的水。
沅彧知道这个,这时代的水文体系也和他的世界差不太多,大泱的版图上最长的是天水河和留帝江,一南一北,类似于黄河长江,而沂河是天水河的分支,距离羽阳很近,从沂河引水性价比相对来说更高一些。
这水榭廊环曲折,沅彧跟在姬无雪身后听他介绍,才知道按照功能来说也就分为四个主要的部分,最先到达的是走廊两侧各有一处平台的两翼廊,是宫中卫士用于站岗轮哨的平台,算是安保措施。
然后绕过几个弯,是四处彼此相连八角亭,姬无雪也就是下令将膳食送到其中一处名为春庭的亭子里。
亭子周围都是有门窗的,说是亭子,更像包厢,可以避风遮阳,也可以临窗观景,将膳食摆在这里,再惬意不过。
尚食局的宫人们过来呈膳的空档,姬无雪亲自推开窗户,指着前方的一处圆形平台:“那是落霞台,在四处亭中都能欣赏到那边的歌舞丝竹,阿彧若是想看,孤这便叫人来演奏。”
“最远处是映月渡口,停着画舫和舟船。”姬无雪说到这里,让沅彧落座,宫人们前赴后继地将菜肴端过来,又揭去保温的盖子,最后井然有序地退出去等候在春庭外的廊桥上。
沅彧摇摇头,谢绝了姬无雪宣召歌舞丝竹的邀请:“春色正好,歌舞丝竹反倒吵闹。”
其实那落霞台离得也不算是非常近,隔着那样的距离和水面,传过来的时候怎么也不至于吵闹,只是沅彧并不喜欢这么吃饭罢了。
倒也不单是觉得这样有些腐败,沅彧可以和人宴饮欢乐,但是骨子里,他还是觉得吃饭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一个人享受美味佳肴才是最完美的,人太多了他多多少少还是会感觉到有些许的不自在。
说起来,更让沅彧感到不自在的还是作为皇帝,无论如何姬无雪身边都会跟着一堆伺候的人,还会有史官记录下他的一言一行。
就好比说吃饭吧,吃了什么,吃了几口,沅彧都看见后头有个人盯着,然后用笔墨记录下来。
不是刘勤和刘颖,而是生面孔,看服制有尚食局的、也有太史台的,只是年纪都比较轻,不敢和刘勤似的还盘问姬无雪,甚至都在尽力降低存在感。
只是比起这个,更让沅彧搞不懂的事情是,这个时代分明就是分餐制,就算好几个人坐在一张桌案前一起吃,也大多都是亲属。
姬无雪作为皇帝,难道还分不出一张单独的桌案给他?偏偏就要和他在一张桌子上吃,还时不时用公筷给他夹菜、用汤勺给他舀汤。
沅彧又不好拒绝,何况自已的饮食习惯姬无雪也真的是摸得一清二楚,于是只能埋头苦吃,把自已撑得打嗝。
上次也是这样,不得不说,和姬无雪一起吃饭真的是个辛苦的差事。
又用了点消食的果品,两人又在宫人的簇拥之下去紫宸殿,好在这次姬无雪没有叫他随行,只说让他有什么需要都吩咐宫人。
沅彧就在殿前告退,跟着宫人去偏殿。
要说有权有钱也就这点好,有些事情不用说,底下的人自会办妥,沅彧方一进偏殿,便见其内点了烛台,坐地的博山炉内,有袅袅香烟升腾,状如云雾,馥郁而不浓烈,闻了之后不自觉一下子就松懈下来,整个人变得懒懒的。
“衣物用具已经备好,小君子现下要沐浴么?”着粉色宫装宫人上前软语询问。
沅彧点了点头,那宫人便示意沅彧跟她往后边去,走过隔间的门槛,越过重重帷帐,沅彧来到了一处见方的池子前,有宫人们往里头注入热水,也有宫人上前,想要伺候沅彧宽衣。
这么多人在场,沅彧一整个头皮发麻,让人把衣物用具留下,帮自已把头发解了,随后全都退出去。
要说他也没怎么自已单独沐浴过,也不是不想,主要是古代的衣物有时候一个人还真的搞不定。
值得庆幸的是,脱总比穿容易,洗头虽然麻烦些,但好歹慢慢弄也能洗好,就是花的时间长了些,等沅彧洗完终于出去的时候,都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了,也就是池子大热水多,不然还有着凉的风险。
不过出来之后,沅彧就叫宫人上前给他擦头发了,一直到擦得差不多都干了,他眼皮子都开始打架。
原本还想着睡前把定边之策定个细纲呢,沅彧想着,然而这个念头终究抵不过困意,他摆烂了,直接上了床榻,被子一裹就沉沉睡去。
见此,宫人放下帷帐,隔住明亮的烛火,各自做各自该做的 事情去。
姬无雪是深夜过来的,彼时他刚处理了一堆谏书,正如沅彧所想的那样,姬无雪罢朝的事情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水花,谏书和雪片似的飞到姬无雪的桌案前,他就算挑拣着看,也看到这会儿才将将结束。
宫人想要下跪行礼,姬无雪将手指举到唇前,示意他们噤声,又将领头的那位宫人召上前来,小声询问沅彧沐浴入睡的情况。
宫人小心禀报完,姬无雪略微点点头,行至床榻前,似乎想要撩开帷幔看一眼,然而刚伸出手,似乎又顾忌着什么,指节微微攥了攥,还是收回了动作。
“这几日餐食叫他单独用就好,”姬无雪转身,“也省得他不自在……不必告知他孤来过,至于旁的,他要什么,都给他。”
“诺。”宫人行礼应声。
姬无雪便很快离开了偏殿内。
要说不用上朝的好处,哪怕姬无雪还是要理政,多睡个一时半刻也是不过分的,等沅彧醒来洗漱过后,穿衣服的空当里问起,宫人一边给沅彧上着粥点,一边回道:“早间中常侍称心大人来传了陛下的口谕,说小君子若是醒了,自行做自已的事情便好,还说已经派人去学宫里头说过这事儿了,小君子家中也派人去知会过。”
“还有,”那宫人顿了顿,在沅彧看过来的视线之中继续说道,“还有若是小君子问起陛下的行踪,必得如实相告,这个时辰,陛下应当已经在从演武场回来的路上了。”
沅彧看看日头,可不是么,看看时间也上午十点多了,再不回来是要赶不上午饭了吧?
不对,姬无雪若是在演武场有事,难道不能在演武场吃么,非要费劲巴拉地跑回来就为了吃顿饭?
昨日不也是在锦园水榭的春庭吃的?
总该不会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紫宸殿偏殿住着,怕自已惹出什么事端吧?
沅彧眼皮狂跳——上次还是姬无雪毫无预兆地驾临潜鳞学宫给他们送姜汤。
想到这里,沅彧手一滑,没抓住腰封。
“奴来帮您。”宫人适时地上前,帮着沅彧穿戴好,腰上挂上来的时候就佩戴在身上的朱雀纹三璜玉组佩禁步,再其次是理顺袖口和衣摆,接着让沅彧行至铜镜前坐下,帮他挽起来一部分头发,用一只小巧的展双翼金喙雏鹰冠束好,最后 用翎羽金簪固定。
沅彧看着铜镜中的自已,眼皮跳得更厉害,按说他没有到及冠的年纪是不能束冠的,但是有些爱美的年轻男子都会小小地自我满足一下,于是会用比较小巧的冠,只束起一部分头发,又方便又美观,还不出错。
沅彧自小在旧鄣就见过不少,他自已也有不少这样的小冠,都是长辈或者同辈赠送,只是不曾戴过,因为沅彧觉得相比起发冠,发带更轻,而且相比起发冠来说更加不容易散开——其实不只是禁步,古代有很多看似是装饰物的东西都是为了端正一个人的仪态。
沅彧虽然不至于说撒疯一样蹦蹦跳跳,然而让他一直顾忌着怕头冠散乱也挺累的。
可要说不是在家中由不得他挑拣,姬无雪给他准备的衣物倒是料子又舒服尺寸又合适,无论是收腰还是袖口领口都很得宜。
心下叹了口气,沅彧也没法真的出言让人给他换掉,用过粥点之后就要了笔墨,准备将昨日没列的定边之策的细纲列出来。
宫人们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姬无雪的吩咐,沅彧写字的时候,他们并不敢靠得太近,只在沅彧的墨用得差不多了之后才会上前再给磨上一些,除此之外就是端茶递水上吃的,没有别的能做的事情了。
沅彧这一列就列到快要错过午膳的时辰,还是姬无雪站到他的桌案前了,他才略微回过神来,顺着后者落下的阴影抬起视线。
“宫人们叫你用膳,你说了四遍‘等一会儿’。”等沅彧的视线对上自已的,姬无雪微微扬眉。
沅彧眨了眨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无他,姬无雪今日穿了一身很利落的骑射服,腰间围着皮革鞣制成的腰带,还配有同质地的护腕,冷白修长的指节微微舒展着,右手搭在沅彧的桌案上,拇指上一枚辅助拉弓射箭的扳指是鲜明的血色,甚至红到有些刺目,于无意之中衬得姬无雪周身杀伐之气浓重。
“陛下。”沅彧好容易回神,倒也没被吓住,微微见了一礼。
“该用膳了,”姬无雪却示意另一边放着菜肴的桌案,“再不用,就算是盖着也该冷掉了。”
“诺。”沅彧只得先将笔搁置了,坐过去用膳。
等宫人帮着揭开覆盖在菜肴上的盖子,姬无雪询问:“孤看看你写了些什么出来?”
沅彧没有拒绝,而是点了点头,主要这策论还是需要给姬无雪这个皇帝看才有实施的可能性的,而且对于有些事情,沅彧到底还是不熟悉,所以他今天的任务就是把细纲列成思维导图,剩下不懂的地方还打算问问姬无雪能不能去翻翻宫中的典籍之类的补全。
“你在旧鄣养的时候倒是不曾显露出这方面的才能,和家中子弟也就论论典籍诗书,作几篇华丽有余实质不足的辞赋,”姬无雪看着沅彧那列了好几张的思维导图,轻轻笑了一声,“阿彧藏拙得厉害。”
沅彧只当没听见,菜肴放了好一会儿了,但是因为盖着盖子、这会儿也不是什么秋冬时节的原因,温度其实没怎么流失,他低头吃着,等到姬无雪不出声了,他猜测是看东西看入了神,才悄然抬眼往桌案那边瞧。
却见姬无雪将他搁置下的那杆笔拾了起来,放到砚台上蘸取了些墨汁,又刮出锋颖,往他写过字的纸张上落去。
“继续吃。”姬无雪没有抬头,但对于视线似乎尤为敏感。
由于他语气颇为笃定坚决,沅彧下意识往嘴里扒了口饭菜,腮帮子一下子就鼓成了球。
沅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