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换句话说,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同沅彧亲近。
抛开只有沅彧让自已生出了如此强烈的亲近的欲望,每个人对亲近的范围界定都是不同的,他固然可以从旁人身上去习得与人亲近的方式,可轮到沅彧身上,姬无雪也不得不承认,他会因为沅彧会抗拒的可能性而踌躇不定。
沅彧的确因为姬无雪的抬手而重新闭上了眼睛,可是透过未闭紧的罅隙见到后者又收回手,沅彧就又将眼睛睁开了。
他慢半拍的脑袋转动着,猜测姬无雪是不是又想蒙上自已的眼睛,只是又放弃了。
……姬无雪……这是什么癖好,喜欢蒙人眼睛?
可这会儿又不是他会说些示弱的话的时候了,被人看到表情也无所谓吧?
尤其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对于沅彧而言十分重要,他尽力注视着姬无雪的神态,不想错过一丝一毫,以防姬无雪糊弄他。
姬无雪会糊弄他吗?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如果他不想回答的话,甚至可以将自已问出口的问题当做耳旁风,在这个封建专制的社会,没有谁能强迫一个皇帝去回答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他倒是会敷衍糊弄姬无雪,沅彧忍不住发散思维。
似乎有点过分……不过还要看姬无雪怎么回答。
等了一小会儿,却不见姬无雪继续往下说了,沅彧只得开口,催促:“什么比喻?”
“有二人比邻而居,适逢春日,二人相约出游,行至野外,得一沃土。”姬无雪闻言,略略收神,开始继续往下说。
“不说文言文。”沅彧低声道。
他来这里以后,听见的看见的基本都是文言文,还得自已根据全文意思分辨句读。
甚至于他自已也写。
其实真的算起来,文言文并不难懂,大多数时候沅彧也会觉得它作为古代人民的智慧结晶很有魅力。
但是这种浓缩型的表达方式,此刻因为醉酒而反应慢下来的沅彧要反应好一会儿。
是姬无雪说他把自已逼得太紧了的,沅彧想,他不想为难自已。
……他今天真是喝多了,好些桂花酒下肚,沅彧能感觉到自已浑身都发软,整个人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力气,走路也会像是踩在云朵上。
他甚至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即使他能意识到自已此刻的放纵,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已举止肆意,从一进屋就把自已团在美人靠上,再到此刻要求姬无雪不许说文言文。
沅彧想,最好明天他一觉醒来能够忘记这些事儿,虽然知道就目前的这个醉酒的程度来说,希望十分渺茫。
而且姬无雪的回答很重要,他是绝对不能够忘记的。
“好,不说。”姬无雪支颐,似乎对于沅彧向自已提要求而感到愉悦,即使他知道沅彧这样是因为醉酒也不例外。
至于“文言文”一词,自然也不难理解,无非是让他用简单的语句说话。
“然后两人就想,这块沃土是他们一起发现的,于是决定一人一半,种上自已想吃的东西。”
沅彧静静地听着。
后来这两个人就将那块沃土圈了起来,一分为二,各自认领一份之后,决定回去拿工具过来把地里的杂草拔干净,再将翻一翻、犁一犁,也好播种。
一切就按照想好的那样发展着,他们种上了自已喜欢的作物的种子,每天辛勤地呵护着,直到其中一人见种子迟迟不发芽,而另外一人的作物却长得很好,因此心生嫉妒,觉得另外一人分得的那块土比自已的更好,想要换回来。
另一人当然不愿意,他付出很多,并且作物已经在生长中了,这时候交换,无异于将自已的劳动成果拱手与人。
可是这个人又没有另外一个人强壮,他害怕对方会因为无法遂愿对自已动手,于是将这件事告诉了第三个人以寻求庇护。
这第三个人既能识文断字见多识广,又身强体壮,他见两人因为土地的事情产生矛盾,就给两人评理。
翻出地里不发芽的种子,他告诉嫉妒邻居的那人,他的种子是秋天才会成熟的种子,而邻居的种子则是夏天成熟。
于是一切都明了了,土地是一样的,只是种子不一样,两人冰释前嫌。
等到各自的作物成熟,作为感谢,二人将作物匀出许多来给了第三个人作为答谢。
“这个人也没有拒绝。”姬无雪说。
但是这个人说:虽然我告诉了你们种子的成熟时间,解决了你们之间的问题,但也不好拿你们这么多吃的。
于是他和两人约定,等第二年他们种了地,自已在每到晚上他们休息的时候,就会上他们的地里转一转,帮他们驱赶鸟兽,作为交换,第二年还是要给自已同样多的吃的。
两人一想,这也是应该的,于是高兴地答应了。
“因为第三人的看守,第二年的时候,二人的收成增加了许多,给出同样分量的答谢也并不亏,”姬无雪接着道,“然后他们又约定了第三年、第四年,每个人都很高兴。”
“直到第五年的时候,那块沃土因为频繁的播种而变得贫瘠,哪怕再怎么悉心照料,长出来的作物都是又瘦又小的,完全不够吃,更遑论分给第三个人了。”
第三个人叹了口气,对两人说:这块土地之所以成为沃土,是因为长时间没有被播种,而现在它的养分已经因为频繁的播种而被消耗殆尽了。
“我会再为你们寻找一块比这更大的沃土,但是作为交换,你们需要分给我以往两倍的作物作为答谢,”第三个人是这么说的,“因为等到第二块土地也因为频繁播种而变得贫瘠的时候,你们的第一块土地因为经年累月的弃置不管,就会变回沃土了,这样轮换着,你们就拥有两块土地了。”
“就这样,更多的土地养活了更多的人,慢慢地就形成了一国,”姬无雪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这样的事情各处都在发生,于是也就有了不止一个国家。”
“有了更多的人,就需要更多的土地来播种、养活他们,但是土地是有限的,于是国与国之间就因为土地而互相遇到了。”
矛盾就是这么发生的,为了抢夺土地,国与国之间一言不合就发生了战争,各自死伤惨重。
为了解决问题,他们找到了自已国家之中最聪明而有力量的人寻求办法,就和刚开始的那两个人对待第三个人那样十分拥戴。
这些人就让国与国之间互相言和或是互相吞并,只要能让自已国家的人休养生息,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你觉得这样的回答能让你满意么?”姬无雪说完了,他静默下去,等待着沅彧的答复。
“……唔,三个问题。”沅彧听完姬无雪的“故事”,却似乎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一开始是为了解决问题,然而互相吞并势必会有更多的死伤,陛下觉得这是在解决问题么?”沅彧问出了第一个疑问。
“付出更多的人自然会得到更多,他们为了自已的土地、为了自已的亲人,也是为了自已,而孤作为决策之人,会享受到他们的优待,自然也会承担他们失败的后果,比他们死去得更为惨烈。”姬无雪回答地很顺畅,只因他觉得本该如此。
“第二个问题,”沅彧很快问道,“既然互相吞并,作为君主,会让自已国家的人将被吞并的国家的人当做是自已人么?”
“旁人孤并不能保证,可若是孤,则会尽力去促成这件事,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并非旁人撮合就能成的,还是要多加忍让,彼此感化,”姬无雪话音一转,“话是这么说,没有任何人会希望发生无法调和的争端,永无宁日。”
“若是最终还是无法相容,则必有一方作梗,也就不值得多费功夫了。”
沅彧听他这话的意思,是会对作梗的一方采取相应的措施。
“第三个问题。”
沅彧也没有说姬无雪前两个问题回答得如何,他听完了,很快来到了最后一个问题:“陛下方才说,只要能让自已国家的人休养生息,会无所不用其极,那么陛下认为,这样的君主算是一个好君主么?”
姬无雪望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但是呼吸略略一沉。
就在沉默蔓延成灾之际,姬无雪喉头微微一滚,慢条斯理的声音里是勃勃的野心:“这世间有太多的争端,就算只剩下两个人,也会因为欲望纠缠不休,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可若天下只剩下一个国,或者,即使大泱不复存在,它的余威仍能够支撑着带有它的遗孤前赴后继地登临高台。”
“那么我想,”他没有再称孤,很明显对于这个问题,姬无雪拥有的见解带着勃勃的野心与极端的想望,剥去了那层至高的身份,此刻他的回答带有着鲜明的个人的色彩,“或许不能用‘好君主’这样单薄的词去形容他。”
“他会成为一个没有名字的钤记,深深烙印在日月星辰与山川河流之上,踏上这片土地、饮下一抔清水的人都会知道,自已是活在谁的血脉里。”
“我会成为这样的人,待我死后,也会有人成为我这样的人。”
他今晚说了太多,一方面,他愿意对沅彧坦诚相待,另一方面,他也很好奇,沅彧会对自已的回答产生什么样的反应。
其实他对此十分担忧,尤其是方才最后一个问题,他不确定自已的那份不曾彰示任何人的野心会否会吓退这个看着十分单薄的少年。
他对沅彧很了解,或许是此世最了解他的人,可沅彧并不是完全的此世之人,他未知的那部分是姬无雪无法触及的。
即使如此,相比起来,他并不愿意对沅彧言语欺瞒。
他是不容许他与沅彧之间存在欺瞒、谎言之类的龃龉的,那么他首先会以身作则。
或许连他自已也没有意识到的是,他更希望的是,沅彧知道他的野心之后会觉得也并不是不能够理解,或者更进一步,他会认同自已。
继而选择站在自已身侧。
只是在姬无雪垂眸看向沅彧的时候,却见后者已然伏在了那张小几上,双眸阖上。
只剩眼睫微微颤动,彰显着这人并没有真的睡着。
姬无雪坐在原处,他还维持着支颐的动作,因为支撑在同一张小几上,他与沅彧的距离前所未有地近。
近到他都可以嗅见桂花酒的醇香,可以看到沅彧脸侧被烛火晕开的线条。
姬无雪并没有出声揭穿沅彧装睡的事实。
他寻到了难得的可以安放自已的环境,也阖上眼睛假寐起来。
丢了一天的皇帝出现在何处因为多人的目睹并不是什么秘密,等到称心带着一众宫人护卫到达沅宅,又独自找到姬无雪之前,姬无雪已然轻手轻脚地从沅彧屋里出来。
辛驰作为结拜之宴的另一位主角,即使被劝了很多酒也强撑着没有去歇息,而是候在屋外。
身后还有不少沅彧手底下的人,包括但不仅限于孙启和瑛娘等。
总之他的只身到来,似乎适应良好的人只有他……或许还有沅彧。
称心见姬无雪竖起手指示意他们噤声,于是动作小心地吩咐宫人给姬无雪披上了一件薄披风作为夜晚抵御寒凉的措施。
“陛下?”称心低声询问起姬无雪接下去的安排。
“回宫,动静不必太大。”说着,他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正要走出院门,却听得身后的屋门被打开的声音。
姬无雪脚步立时就顿住了,无他,沅彧推门的动静并不算小,居然一下子把门推得撞出声来了,显然是匆忙之下作出了出门的决定,因此有些收不住的急躁。
“姬无雪!”沅彧的直呼其名几乎要把在场除开自已和姬无雪的人都吓死才罢休。
“我是不会叫的,”沅彧说,“你别想了!”
他两辈子加起来比姬无雪大好多,他才不会去叫姬无雪哥哥。
姬无雪却并不以为忤,他回身看着站在门前的那道身影,好一会儿,闷声笑了出来。